余泽把一中的那套房子,给卖了。
因为住了才不到一年,房子还很新,价值很高。中介说可以炒到四五百万,余泽没要。按照正常的市场价卖掉就行。
谢远峥终究还是知道了余泽生病的这件事,谢家如想象的那样,一定要给余泽提供最好的治疗。
可余泽却只接受了最好的治疗方案,却没有要谢家人的钱。治病是一方面,钱又是另一方面。
离开临城去上海前,余泽去监狱里探望了一次秦婉。
秦婉瘦了好多,保养很好的皮肤,也终于能看的出五六十岁的人的皱纹。她穿着橙色的衣服,坐在玻璃板对面。
余泽拿起来电话,看着母亲,心情挺平静的。
两个人没多少话可以说,就这么沉默地互相看着对方。隔壁正在探监的人都在叽里呱啦拼了命地说,衬托着他们二人的寂静十分突兀。
就连狱警们,也都好奇地往他们那边看啊看。
探监的时间快到了。
余泽突然笑了笑,没有过去的那种恨意,也没有更早以前的彷徨与执着。他就像是彻底放下了,放下了从前更早以前的事情。
“妈。”余泽张了张嘴,消瘦的脖颈上喉结一滚动。
看着玻璃窗内的秦婉。
“……”
“谢谢你。”
三个字。
突然就让秦婉心脏一阵刺痛,这或许就是做母亲的直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安,却又抓不住。
秦婉抱起来电话,前面九十九的时间都在沉默了,突然就爆发了。
“妈应该做的。”
“当年,老焦跟谢远行有生意上的来往。”
“谢远行好多好多在临城的产业,纳税啊之类的,都是老焦帮着办的。”
“我知道你恨你焦叔叔,但是厚非他人在仗义这方面真的没的说。”
“那时候临城很多有钱人家,都是厚非在护着。”
秦婉:“谢家欠了厚非一个人情,很小的一个人情。”
“我也没想到,到最后,就真的办成了。我也是听说了谢老爷子给了珞珞一份遗产,底下那几个后辈在争,所以才去拿着珞珞的户口这件事,去试试的。”
“妈就是觉得,那些年,其实挺对不起你。”
“你一个人带孩子,什么都过得很苦。这是妈答应你的,帮珞珞平平安安走到大学里去,妈不会食言的,不会食言的!”
“……”
……
余泽没什么太多要带的,家里的那些家具,就当作附赠的东西,给了买家。
谢珞珞的衣服啊娃娃啊,余泽还是给收拾了一下。他感觉谢珞珞应该是不需要了,谢家什么都有。但还是收拾好,放在了隋空那里。
终于干了的那两颗柿子,也一并交给隋空。
离开的那天,雾霾四起,又是一年看不见光日的天空。灰黄的太阳,雾蒙蒙的天。余泽跟隋空挥了挥手,踏上了去上海的高铁。
焦鹏这一年多在上海做的很好,可能也是多多少少受了谢家的帮衬。谢家介绍的医生一波,焦鹏自己找来的医生也是一波。
兄弟俩的关系,很明显没有几年前那么拔剑弩张。
十二中旬一过,谢珞珞考完了雅思,加上学校里的一大些考试也都应付完,2013年就这么过去。
她终于有时间,闲了下来。元旦的那天放假,谢珞珞抱着钥匙,一蹦一跳往过去的家走。
房子大门上去年贴的春联,被人给撕掉。
谢珞珞来来回回打量了一圈春联的残渣,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不论是在锦水镇的老房子,还是搬来后这边的家,余泽总是把对联贴到下一年的除夕,然后才会撕下来,再贴新的。
谢珞珞摸出来钥匙,往门锁里送。
钥匙推进去一个尖。
突然就推不进去了。
小姑娘一怔。
钥匙又重新往锁孔里插了进去。
一下,两下。
依旧不行。
谢珞珞急了,瞬间脑子一片乱。她干脆伸出手,敲了敲门。
“哥!哥哥!”
“哥——”
对门的住户敞开了门。
“呀?珞珞?”
余泽家的对门,是一户租房子在这里陪读的高三家庭。
因为知道谢珞珞是全市第一,学习很棒,所以之前那一年,跟余泽的关系也还不错。
阿姨看着谢珞珞,动了动嘴唇。
谢珞珞慌张地指着撕了春联的门,问对门,
“我哥,我哥呢?”
“为什么我的钥匙,忽然打不开门了啊?”
阿姨看了珞珞半天,问她,
“你哥把房子卖了,你还不知道吗?”
谢珞珞一阵晴天霹雳。
她不信,背着书包就跑下楼去,一路狂奔,去了小区的物业。
实在是,太突然!
物业也认识谢珞珞,这一片就没有不知道谢珞珞的,都拿她当榜样。谢珞珞焦急地站在物业的大厅里,暖气片烤的屋内很热,她围着围脖,脸都给烘红了。
物业说,余泽的确是把房子给卖了。
谢珞珞问物业,卖哪儿去了?那她哥现在又在哪儿?
物业:“这我们也不知道呀?”
“新买房子的户主现在好像也不在临城,准备把房子装修一下,租出去。”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你哥了,小余那帕萨特得有一个多月,没有来小区了吧?”
谢珞珞摇摇晃晃的,背着书包,从物业出来,天已经黑掉。
北方最寒冷的季节,下午五点钟,日落就已经掉下来地平线。
路灯滋滋冒着火,“啪嗒”下子,展开光。
谢珞珞最终坐着公交车,一路跑向了城里的木雕厂。
木雕厂还开着,灯也在亮着。
她看到了里面忙忙碌碌的身影,脸上瞬间又找到了喜悦。
推开门,
“哥——”
隋空用长铁钳,叼起来一块漆黑黑的煤球。
正准备往生火的炉子里扔。
看到谢珞珞,隋空愣了一下。
谢珞珞冲进屋子内,四处张望,
“哥,我哥呢!!!”
隋空定了定神,再一次,低下头去。
把那煤球放入到生火炉子里。
用钩子挑了挑,盖上盖子。
火焰在里面噼里啪啦烧,屋子的上方,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的白烟。
隋空:“珞珞,坐,先坐一下。”
“天很冷吧,靠着炉子,暖和暖和身子……”
谢珞珞背着书包,把整个木雕厂翻了一个遍,都没找到余泽的身影。
“隋空哥哥。”谢珞珞红了眼眶,嘴唇上下打着架,
“我哥,我哥呢。”
余泽从不会这么玩失踪,更不可能二话不说,把房子都给卖了。
隋空很缓慢地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调着电视的频道。
能看到,他的两鬓,也冒出了很轻微的白发。
谢珞珞:“隋空哥哥!”
隋空把茶几下放着的柿子干,给珞珞拿了出来。
对着她,招了招手,
“来,珞珞,你先坐。”
“你哥现在,不在这儿,你这么找,也找不到的。”
如果那个时候谢珞珞年龄再大一些,再拥有一些社会的阅历,就很容易就能看得出,隋空在极力隐忍着一些事情。
可她那个时候,终究才刚刚过了十七岁。
太单纯了。
谢珞珞倔强着脸,隋空不给她把哥哥找出来,她就不罢休。
隋空沉默了片刻。
将那两颗柿子干,放在了茶几上。
“你哥,有事。”
谢珞珞:“那他为什么买房子!!!”
隋空:“你哥去上海了,去那边,做生意。”
谢珞珞:“那他为什么买房子!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隋空:“……”
谢珞珞上前来,把那柿子干往书包里一塞,拿起笔就逼问隋空,
“那你告诉我,他去上海哪儿了?现在在哪儿?他的手机号我打不通,他现在电话是什么!你告诉我,我亲自去找他,去问问他!”
谢珞珞上前来就要抢隋空的电话,隋空躲着她的身子,忽然一个忍不住。
拍了巴掌大腿,低着头,近乎是咆哮,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珞珞!不想跟你说的!”
“你哥谈了个对象,上海做生意来往的。你不知道?”
他还翻出了手里相册,把里面的照片调出来,摊在珞珞的面前。
指着,对谢珞珞说道,
“你哥养了你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有,也没想过什么福。好不容易你现在有了好的生活,你就不能给他放一个自由自在的路吗?”
“余泽不跟你说,就是怕你去闹。小时候林卿姐那些事情,你闹得还不够多?珞珞,你长大了,你总得、总得给你哥、给你哥一个考虑吧!”
谢珞珞盯着那手机上的照片。
上面,的确是余泽。
余泽和一个留着大波浪长发的女人站在一起,两个人肩并肩,亲密无比。
对着镜头,充满了爱意地比着“耶”。
离开木雕厂后,谢珞珞一个人坐在公交站台。
手里提着那两颗隋空给她的柿子干。
不一会儿,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谢珞珞擦了擦眼泪,拿起来手机。
余泽的电话。
“哥!!!”
余泽在电话对面静了很久。
谢珞珞哭着嗓子,站在冷冽的风中,问余泽,
“哥,隋空哥哥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真的,谈恋爱了吗!”
余泽:“……”
“是真的。”
哥哥的声音,被风吹到,都有些不真实。
谢珞珞不信,
“为什么!”
“为什么……”
余泽:“珞珞,哥哥也得有自己的人生。”
“哥哥不可能养你一辈子,你现在有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有了属于你的家,哥哥很高兴。哥哥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
说的一点儿都不像余泽。
但心平气和到,让人没有任何的反驳能力。
谢珞珞近乎是吼,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路过的人都在忍不住往她这边看。
“那过去你说过的话呢!”
“过去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会和我在一辈子,会养着我到我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要给我做一辈子都哥哥。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余泽:“珞珞……”
谢珞珞快要崩溃了,都要站不稳,她蹲下身,抱着座椅,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了椅子面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
“哥,你回来好不好,你跟那个女的分手好不好。”
“我不去谢家了,我知道是不是我最近跟谢家走的太近了,没有照顾到哥哥。是珞珞的不对,是珞珞太忙了。那天那顿饭我应该陪着哥哥吃完的。哥,我错了,珞珞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不要不要珞珞了。”
余泽:“……”
“珞珞,哥哥这边还有事情,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哥哥就先挂了电话了……”
谢珞珞:“你不要挂!!!”
余泽一愣。
谢珞珞抽噎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往上一抹,
“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余泽:“你……”
谢珞珞:“我去找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不出国了,我去上海找你,好不好?”
“哥,求求了,求你了。”
“让我去找你,我去看看你找的那个女朋友什么样,我看着你过得幸福,我或许也就放心了。哥,你让我去找你吧,求求了……”
余泽:“珞珞。”
“别胡闹了。”
“好了,哥真有事儿。以后再聊。”
手机突然,就给挂断。
嘟嘟嘟,只剩下了忙碌的回音。
……
第二天,当谢珞珞再打过去电话,余泽的那个号码,就已经停机了。
再后来,她偷偷一个人,拿着身份证,去买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到了机场那一刻,却被谢轻延,带着人,给拦了下来。
高二上学期最后的期末联考。
天空下着雪。
成绩出来,一直以来都坐稳了全市第一的谢珞珞,忽然名次就掉到了东校区三百名开外。
滕俊华直接急了,学生拿到成绩后,还要再上一个星期的课才能放假。谢珞珞正在上着晚自习,就被滕俊华给叫到了办公室。
除去没来上晚课的夏季,全班同学,无一不在交头接耳,唏嘘议论。
滕俊华指着成绩单,劈头盖脸,问谢珞珞怎么了!怎么了!
“三百七十八名!一下子到了三百七十八名!”
“谢珞珞,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隔壁好多晚自习值班的老师们,以及过来数寒假作业的课代表,纷纷往这边看。
谢珞珞低着头,用手压在小腹上。
站久了,难受久了,肚子都有些痛。
滕俊华舒了口气,往旁边一转,转过头,又看到谢珞珞半死不忙的模样。
语气缓和了一下。
毕竟常年全年级全市第一,一下子下滑这么多名,绝对不是知识上掌握的问题。
滕俊华几乎都能猜到跟谁有关。
“珞珞。”
“你哥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
谢珞珞猛地抬起了头,
眼眶红了。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师……”
滕俊华:“你哥也到年纪了,的确是该有自己的人生。”
“他结婚,他生孩子,也都是一个正常男人该经历的事情。”
“老师们知道你喜欢余泽,你也为了喜欢他而拼命地努力着。可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能说在爱情这件事上,你俩是没有缘分的。”
“珞珞,听话,听话好吗?”
“别垂头丧气的,你哥就算结婚,也绝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争口气,考上大学后,有的是好男人,在大学里等着你!”
“……”
谢珞珞回到教室。
叶子衍用笔戳了戳她。
问她怎么了。
谢珞珞摇摇头,腰好酸,眼睛也很难受,她趴在了桌子上,半晌,肩膀随之一起一伏。
放假的前一天,学生们心都飞的差不多。
学校里为了防止学生们出事儿,那两天,晚自习查人数查的特别严格。
谁不在教室,班主任扣分,学生要被请家长。
滕俊华晚一点时候,就拿着花名册站在教室门口,一个个点名。
突然就发现,白天还好好的在教室里上自习的谢珞珞,不见了。
那一整个晚自习,谢珞珞都没出现。
滕老师立即给谢轻延打了电话。
就连夏季,都被谢轻延放了回来,乖乖地上晚自习。
谢轻延在电话那一端,一愣。
到了第二天白天,谢珞珞依旧没有来学校,谢轻延急了,查遍了各大高铁和航空公司,都没有找到谢珞珞的名字,绿皮火车上也没有。谢轻延专程开着车去了趟锦水镇,锦水镇余泽的老家里,大门也是过年那会儿那样,锁都快锈掉。
谢轻延把电话打到了隋空那边。
隋空整理着文档,听到谢珞珞不见了,登时愣住。谢轻延的语气很不善,隋空想了半天,放下东西就穿衣服,
“没,店里没有,珞珞没来过。她不是该在学校里上自习吗???”
谢轻延:“昨天晚上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
隋空:“她该不会又去找余泽了吧?”
谢轻延:“交通工具上都没有名字。”
“我打电话,问问余泽。”
“对,问问余泽!”
……
放假那几天,临城的雪下的很大。
路边全都是厚厚的积雪,扫雪车把雪都给推了,结果过去一个晚上的功夫,雪又堆积到小腿肚子。
路上的车辆都减少了,市里的事业编公务员都出来扫雪,狂风乱吹,早掉光叶片的树枝,在风中哗啦哗啦乱摇。
市医院单位的医生们在扫雪的时候,忽然就在花坛旁边,发现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
女孩蜷缩在花坛里面,旁边堆满了废旧的纸壳。
要是不是过来扫雪,还真看不到这里还有个人。
扫雪的人以为女孩冻晕了,连忙惊呼喊着其他人。小姑娘却瞬间睁开了眼睛,两片腮夹冻的红彤彤,从雪地上爬了起来。
“姑娘,你要不要……”
谢珞珞将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一盖,摆了摆手。
在大雪中,步履蹒跚地往对面医院大门走去。
医生们都摸不着头脑。
傍晚。
雪停了。
天空终于也放晴,终于露出了夕阳。
道路上的雪被扫的差不多,红色的扫地抄子,整整齐齐堆放在墙边。
谢珞珞托着沉重的羽绒服回来了,再一次,蹲在了那些废旧的纸壳下。
她没带手机,也没带书包,什么都没带,身无分文。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余泽把她送回到福利院去。
她想要找哥哥,可是又不知不觉跑到了医院里来。
这里有爸爸妈妈,这里还是哥哥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谢珞珞蹲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太阳逐渐落幕,夜晚降临。
口袋里只有两个干瘪的柿子干,她一直带在身上。
小腹部忽然一阵绞痛。
这是她逃离一切的第二天下午。
谢珞珞用胳膊蒙着脸,肚子太疼了,为什么会这么疼。其实肚子也没有那么疼,疼得是别的地方,她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站在血泊中,看着爸爸妈妈被担架车拉上了白色的车厢里。
她哭喊着,白布盖在了妈妈的脸上,那是会给她讲故事书的妈妈,是会抱着她去花园里看星星的爸爸。
她想起来那些年无论去了哪里,余泽总会找到她,想着漆黑黑的夜晚,余泽背着她,一步一步踩着那乡间泥泞的路。
为什么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却好多东西,都没有了。
“哥哥……”
谢珞珞伸手摸了摸那两块冰凉的柿子干。
眼泪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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