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
今年的夏天,临城格外的热。
也有着下不完的雨,一整个六月份,临城都浸泡在湿漉漉的雨水中。
余泽的身体在老房子内停放了半天。
他还是办了葬礼,隋空和成安几个人合伙操办的。他们好多年没干这个了,自发在余水丧葬的大堂内,将桌子椅子全部搬开。
腾出位置,铺了草垫子。
地上还有很多针管、棉棒,都是余泽最后的时候,用到的。
余泽躺在那里,很瘦一团,用黄色的丝绒布包裹,旁边放了两个圆圆的麻垫。
他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儿女。隋空问了问谢珞珞,虽然谢珞珞已经回了谢家,但终究还是余泽养大的。
叫了余泽那么多年的,哥哥。
谢珞珞点了点头,头上绑着白布裹头,这一次,她终于穿上了白色的丧服。
天阴的很厉害,风在吹着。
秦婉也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焦鹏从上海赶了回来,看到余泽的遗体那一刻,忽然就跪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磕了三个头。
秦婉的眼泪,哗哗地流。
遗体的火化,是隋空开车去的。来接他们的车子还是当年他们捐给火化场。余水丧葬关门后,贴着那些丧葬广告的面包车,就被闲置到了火化场里。
拉过那么多离世人,也开不出锦水镇这个小地方。
谢珞珞没跟着去。
面包车晃晃悠悠,开在平稳的水泥路上,天空大团大团灰蒙蒙的云。
车后备箱的门一关,咔——
哥哥就这样走了。
秦婉在撕心裂肺地哭,焦鹏扶着母亲,就连一并过来的谢轻延都忍不住用镜腿抹了下眼角。
谢珞珞站在那里,任凭湿漉漉的风吹在脸上。
眼眶里都是干涩的。
原本计划着下午就办了送别仪式,临城的锦水镇有着传统,谁家有人去世,后辈们都要去田地里的小路上,跪下来,给逝者送丧。
过去余泽经常用稻草秸秆扎的小马,就是用作送别仪式上用来烧的。
余泽不在了。
谢珞珞将一把把秸秆,去除了上面的叶子,用麻绳一道道捆了起来。
小时候,余泽坐在院子里,每有丧葬,余泽就会扎小马,然后把送过来的逝世人生前穿的衣服也给缝在马背上,再用木杆扎出来四条腿,一个小马就做好了。
谢珞珞看着看着,就长大了。
也学会了。
余泽的遗物都放在楼上的房间里,他去世的那天清晨,谢珞珞爬起身,看到哥哥平静地闭上了双眼,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
应该是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没有什么痛苦。
谢珞珞还伸出手,摸了摸哥哥的脸。
遗物没多少,基本上都会随着下葬。在遗物盒子里,谢珞珞看到了哥哥以前经常戴的眼睛,还有缝来缝去用旧了的手帕。
还有那个,那年冬天,那让谢轻延给他的那颗柿子干。
隋空说,余泽最后在医院的时候,回来后,都一直把那个柿子干带在身上。
落叶要归根,隋空抱着余泽的骨灰盒,回到了余水丧葬。
天空忽然就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送别仪式只能放到明天上午。
隋空把余泽的骨灰盒,放在了布置好的灵堂。挂上大大的“奠”字、挽联。守灵的圆麻垫,还有明天下葬后要办的席。明天会来很多很多人,就连好些年都不在临城的王婶都赶了回来,帮着做饭炒菜。
隋空坐在灵堂里,对面是谢珞珞。秦婉和焦鹏去隔壁休息一会儿,灵堂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隋空看了看门外哗啦哗啦下落的雨,雨水沿着屋檐,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着。
溅起一圈圈的水花。
“大概是你哥,还是想着你的。”
“所以才让老天爷下了这么场大雨,让我们明天再办。”
“……”
从余泽去世的那一刻开始,谢珞珞就没有掉一滴眼泪。隋空也有好久没有见过谢珞珞了,他忽然发现,谢珞珞真的长大了。今天的葬礼,基本上内场都是她在着手操办。
火盆里,烧着一张张枯黄的纸钱。
隋空烧着纸钱,絮絮叨叨说了些琐事儿,谢珞珞一直沉默地听着,火苗快要灭了,她再添上一些纸。
“你哥,还给你留了些东西。”隋空突然抬头,手里的纸往盆子里一塞,站了起来。
谢珞珞看着他。
隋空拍了拍掌心,去了趟隔壁房间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盒。这个木盒子谢珞珞从来没见过,看起来好像有些年岁了。
隋空把木盒放在了谢珞珞的面前。
很漂亮的一个盒子。
即便岁月悠久,像是上个世纪富贵人家小姐的珠宝盒,但还是能够看得出,做工十分精美,被保护的很好很好。
余泽生前一直在和骨灰盒打交道,谢珞珞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还有这么好看的手工木盒。
“这些东西是余泽离开医院后,抱给我的。”
“说是给你留的东西,要我在他走之后,交给你。”
隋空打开了木盒。
盒子不大,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些小东西。隋空拿了起来,给谢珞珞一张张看,
“上面这些,都是你从小到大,每年的照片。”
“你哥每年都会存一张,这些是他珍藏的东西。”
“这个做父母后,就会理解你哥这个举动,珞珞,你一直是你哥最珍贵的宝贝,就跟我家崽崽是我的心头肉,她从小到大生长过的每一点一滴做家长的都会记录下来。”
“还有你小时候,穿过的蓬蓬裙,掉了一块布料。”
“余泽也给存着了。”
“……”
“他妈妈秦婉,以前穿旗袍不要了的布料布头,他也存在了这里。”
盒子下面,还有着一片片花花绿绿的衣服布料。
都是很小一块,却能看得出存的人有多么珍贵。
余泽这辈子除了谢珞珞,另一个执念,就是他妈。
这些谢珞珞,都知道。
再往下,是好些存折,银行卡。
隋空一张张拿着银行卡,有建行的,临城银行的,还有更往前用到的红色存折本本。隋空说,都是过去余泽一点点攒下的。
“存折不能用了,就换银行卡,现在又流行电子的。你哥存了接近100w,都是留给你的。”
“他说他可能看不到,看不到你出嫁了。”
“这张是,那年他被打断了腿,大家给他凑钱。他以前带着你去琴行看木雕的生意,看到了你会弹钢琴,余泽这些年,就一直想着总得给你买一架钢琴。”
“后来你回到了谢家,谢家有钢琴,你哥上网查了查他在上海看到的你在谢家的那家钢琴,好几千万。他觉得,这样也挺好。”
“就是这笔钱,就不需要了,还是留着,放到了你的嫁妆里。”
谢珞珞一张张接过,隋空说一张,她就拿过来一张。
表情呆呆的。
忽然,就看到了底下,黑色的一张卡片。
那不是银行卡,上面点缀着星星斑斑,银色的刻痕,大大地烙印着“vip”三个字母。
隋空看到了那张卡片,也是一愣。
谢珞珞死死盯着那张卡片。
summer。
summer蛋糕店的,会员卡片。
隋空忽然就捂了一下嘴。
眼泪在眼眶中漫延。
是啊,这就是那张,买慕斯蛋糕的蛋糕卡。
时间太久远了,卡片办了之后,余泽就再也没用过。
好像用不到了,又不舍得扔,就一并给放在了这里面。
那是余泽第一次买那么贵的蛋糕,然后一点点把它给吃掉。隋空就止不住想起来那个时候天气忽然很热,余泽提着那个跑了很多地方才买来的慕斯蛋糕,都快要中暑了,穿着白衬衣,喝了瓶藿香正气水。
歇都不歇,急急忙忙又去把蛋糕给珞珞送了过去。
那件事,其实余泽,难过了很久。
谢珞珞好像也是从那天起,开始长大了。
只是没想到还能再想起来那些事。
隋空抹了抹眼泪,把那张蛋糕卡放下。
最后是两张往返的机票,目的地是美国旧金山。隋空很麻木地告诉谢珞珞,余泽去美国看过她。
“那个时候,余泽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他很想再看看你,很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他看到你过得很好,他回来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珞珞,你不要怪你哥,他其实真的很想你,在医院化疗吐得那么厉害,你转给谢轻延的那些生活视频,谢轻延发给他,他看了,就没那么难受了。你别怪你哥那个时候瞒着你,珞珞,你别怪他,你真的,不要怪他。”
“他还说,今年八月十五,想要去我们家,一起过的……”
“……”
……
第二天,天气晴了。
余水丧葬后面就是一片连绵的山,山与锦水镇之间还有着很宽大的农田田地。
从中蜿蜒出一道小路,用于下面的人上山。珞珞刚来的那年,这条小路还是土路,一下雨就坑坑洼洼,余泽以前经常背着她穿过这些泥泞的土。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土路被铺平,变成了水泥路。
镇子上有人去世,就都在这条路上,办送别。
翠绿的玉米叶,在夏天的微风中,摇晃着淡淡的影子。风一吹,拂起一片片绿油油的绿色海浪。
再过两个月,稻子就要熟了。
这一次,余泽过去的那些同学,老师,终于都来了。
余泽结婚的时候,大家都是二十三四岁,正值意气风发、想要拼出来一把大事业的年纪,所以没人去在乎那个坐了牢的老同学,也不会管他曾经是多么的优秀。
十多年过去,人走的时候,突然都就来了。
也可能,是给敲响了一记警示鸣钟。
丧乐缓缓地放着。
前面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谢珞珞看着隋空张嘴说了好多话,成安又说,秦婉在哭,过来吊唁的人跪在麻线垫子上,深深弯腰。
好多男人女人,都是不认识的。
滕俊华也来了,红着眼睛,他对余泽说,
“孩子,你走好了。”
“一路,走好。”
谢珞珞抱着余泽的骨灰盒,一路上山,半山腰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土房子,隋空告诉珞珞,那是余泽早就选好的,大概是从美国回来,彻底放弃治疗,就料到了这一天。
已经有人,在那里,把石板砖给搭建好。
谢珞珞坐在草丛里,看着他们在做最后的堆土,还有好多人在说着什么。身后一片片的柏树,更远处也有着几个墓堆,已经长满了青草,很多年了。
顶上的那个小土堆盖子,草都长到了半米高。
要烧的纸,一捆一捆放在新建起来的土堆旁。
隋空把余泽的那些遗物,都给放入了墓室里。
“这瓶酒,你就带下去喝吧。”隋空拆了瓶五粮液,眼眶通红。
“虽然我们都知道水哥你不喝酒,但在那边,你应该就没什么病痛了。”
“下辈子,畅快点儿。”
“都不那么苦了!”
遗像也给放了进去,谢珞珞点了头的。黑白照,还是放进去吧。
最后就是骨灰盒了。
隋空伸出手,艰难地伸向谢珞珞。
谢珞珞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但是还是没哭,她站起身,把余泽的骨灰盒抱了又抱。
这个下去了,
就是真的,再见了。
再也,见不到了。
她忽然又想到了余泽,想起过去他抱着自己,坐在柿子树下面,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看春天的花开,夏天的大雨,秋天的芦花,冬天的烟囱。
度过了那么多个,一个又一年。
谢珞珞把骨灰盒递给了隋空,转头,身子掩进了后面的柏树丛中。
枯黄的纸钱,一张张烧进了火堆里,纸屑沿着树梢,消失在了更远处的天边。
绑了余泽衣服的小马,也一并给放到了火堆之中。
昨天镇子上的管理人过来说,这两年搞城建,烧小马不能在公路上了。
小马架在墓土堆前。
新添的泥土,都还是新鲜的,过不了两年,就会长满了青青绿草。
那火越烧越大。
余泽的白衬衫,搭在马背上,随着火苗,逐渐燃烧。
风在吹,无边落木萧萧下。
最终那支撑的四根杆也被烧断了,小马“啪嗒”一声,零落散开,彻底滚落到了烟火之中。
滚滚烟,白衬衫烧啊烧,烧成最后一缕灰,飘向了天空。
稻田里的穗子在飘,柿子树上的果实在摇。
又是一年夏天,青山绿水,一片葱茏。
哥哥背着珞珞,要永远永远牵着珞珞的手。
走向,那远方,那回家的路。
谢珞珞忽然捂着嘴。
压着了那么多天的泪水。
终于“哇”的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
乌篷点纱灯,岩上青石悄着新纹
喃喃细雨时,归来燕子他不等人
五指方扣桨,蓑衣翁正系桥下绳
春雨轻敛去,绣花鞋落起唢呐声
爆竹燃暗淡月弯弯
锣鼓转踏醒路长长
烛火晃,斑驳儿时廊旁谁家白墙
照湿谁家闺女脸庞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
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
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
乌篷点纱灯,岩上青石悄着新纹
喃喃细雨时,归来燕子它不等人
五指方扣桨,蓑衣翁正系桥下绳
春雨轻敛去,绣花鞋落起唢呐声
步儿缓踩的泪潸潸
穿弄堂望去忆满满
石阶上,转身零落多少银铃啷啷
收起了多少晨与晚
摇啊摇,十五摇过秋分就是外婆桥
乐啊乐,阿嬷阿嬷地紧紧抱
跳啊跳,牛郎织女摇摇总是够不着
眨啊眨,对着它们笑啊笑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
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
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1]
……
……
……
“珞珞。”
“哥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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