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吱呀吱呀,穿过了大街小巷,穿过了熙来攘往的人流、所有陌生却真实存在的喧嚣,穿过了望舒久别的人间烟火气,一路来到萧府。
门前张灯结彩,客似云来,真是好生热闹。更有胡人扮作五色雄狮,敲锣打鼓蹦蹦跳跳,说是能驱魔伏妖,望舒走近后,还特意眨巴眨巴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凑过来讨她欢喜。
她让素娥递上拜贴,便有主人家的小娘子过来引路,小厮在后面唱礼,高声道:“卫国公府送来碧玉屏风一件,麻姑贺寿图一幅,玉如意一双,福寿香一盒……”
一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萧府当真是气派至极,琉璃瓦、玉石桥比比皆是,更别说亭台楼阁、假山清渠,好像处处皆是匠工巧思、点睛之笔,还平白无故多出一分文人的风雅气。
随着众人来到宴会大厅落座,只见满屋女眷,莺莺燕燕,杂糅在一起的迷迭香扑鼻而来,满耳皆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门外小厮引吭高声,报:“柔嘉公主到──”
室内众人皆起身行礼,待公主落座后,戚望舒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衣是长安最鲜,妆容精致,朱唇明艳。随后望舒便速速垂下双眼,内心惆怅到发酸,晏妙年,是你先不要我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戚容音端着酒杯,扭扭捏捏走了过来,娇滴滴地道:“阿姊,近日来你对我多有照拂,妙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戚望舒别过脸,有些避之不及地说:“不用。”
离我远些,你这个小倒霉蛋。果不其然,不知是被谁绊着了,还是摇摇晃晃走不稳,她慌慌张张摔倒,手中的茶直直泼了戚望舒一身。
“阿姊,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服了你。”戚望舒扶额,强忍着怒气,要她说,戚容音就是个扫把星,每次与她出门准没好事,要么天降异物,要么马匹受惊,再有甚者,竟还能遭遇刺客拦截。若不是望舒福大命大,一条小命早就被折腾没了。她忍不住想要阴阳怪气责备一番,道:“容音妹妹素来端庄有礼,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莫不是心里对我有怨气不成?”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几位小娘子,开始掩面嗤笑,毕竟戚家二房那点儿破事,早就闹得满城皆知。
戚容音慌张地看向四周,最终楚楚可怜地说:“还请阿姊海涵。”
坐在上位的柔嘉公主缓缓开口道:“既然不小心,那便是乌龙一场,戚二娘子大人有大量,就消消火气。来人,还不快带她们去换身衣裳。”
望舒站起身来行礼谢恩,不欲多言,随着侍从离去。
换好衣裳,她只想避开众人,独自享受一会儿宁静。循着记忆晃晃悠悠向前走去,只见一处闲亭,牌匾上刻着“云中”二字。望舒懒洋洋的靠在护栏上,“荆桃,今早吩咐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荆桃拍着胸脯道:“娘子放心,一切都妥妥的。”
望舒挥了挥手:“嗯,你先回宴厅吧。”
荆桃走后,她漫无目的地环顾着四周,玉石桥边,一池碧水清澈见底,落叶被水波推着轻轻荡漾,一树桃花初绽枝头,春风吹拂、微微摇曳,思绪渐渐飘远。
父亲私藏外室十年,还诞有一女,被发现后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将外室抬作了妾。从此之后,他满心满眼只剩下了赵氏和戚容音,再也容不下望舒半分。
而母亲呢,大抵是不在意望舒的。又或许她什么都不在意,所以任由父亲带着外室母女登堂,所以冷眼看着他心偏到海里去,所以一直对望舒置之不理,最终彻底离开这个鸡飞狗跳的红尘俗世,去了道观追求仙法,徒留望舒在人间受尽波折,一腔悲愤不知说与谁听。
良久,良久。她俯身看着池中无忧无虑、结伴嬉戏的鱼儿,心中是不尽的惆怅。
再次抬起头时,却见晏希白一身锦衣朱裳,玉带束腰,明明是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却端得一副皎若云中月,芝兰玉树、超凡脱尘的文人模样,彷若那水墨画中翩然而至的如玉君子。
望舒甚至不知此时自己已经通红了双眼,双眸水光潋滟,只是定定地看向晏希白。
他走近了,问:“戚家娘子缘何在此哭泣?”
望舒揉了揉眼睛,渗出些许湿意,她半真半假地说:“许是风吹沙砾入了眼,又或许是迷了归途。”
晏希白眉眼间捎带了些温柔多情、倜傥风流,盈盈一笑,道:“若是迷了归途,本宫还能送戚娘子回宴厅,若是沙砾入眼,那倒爱莫能助了。”
随后晏希白从怀中掏出一块兔形玉坠,交由她手上,只道:“送你啦,可还真是如同儿时那般爱哭,你说像不像这兔子,双眼通红。”
望舒接过玉坠,仔细观赏一番,惊奇道:“好精巧啊,连毛发都这般清晰。”
他复又掏出笺纸,笑着问:“未时三刻,云中相会。望舒约我来此所谓何事?”
望舒心中骤然泛起一阵悲戚,她只是想再确认一番晏希白可还有前世记忆。如今看来,之前所有期冀都只能落空了,她随便寻了个由头,回道:“没什么,只是想找殿下打听打听西域战事,我与楚凌云是指腹为婚的亲事,如今及笄已久,他却早早随大军出征,杳无音讯,心中难免有些急躁。”
晏希白强牵起一抹微笑,却有些落寞地说:“近日大军频频传来捷报,想必楚将军不日便将还朝,戚娘子大可放心。”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绯色桃花,他柔声道:“再过一段时日,柔嘉便要与燕国公府的殷二郎成亲,太后总觉着她不读诗书、不识礼数,想让本宫替她寻个伴读的贵女,一起到东宫崇文馆住上几日。柔嘉素来没什么朋友,倒是与你谈得来,望舒可愿领了这差事?”
望舒又想起那日与晏妙年撕破脸皮的模样,摇了摇头,道:“只怕我是无福消受了。”
时间不早,二人回了宴厅。
樽前歌者声靡靡,红衣柳腰舞旋旋,众人推杯换盏间把酒闲谈,又有些王公贵女玩起了击鼓传花、雅歌投壶的游戏。
鼓声响起,桃花传动,起先不徐不急,众人不甚在意,直至忽的一下,好似雨珠接连不断落在鼓面上,一声声急促得像是纵横边塞、争夺天下的马蹄。催得人那叫个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大母不喜热闹,正百无聊赖地吃着茶,见望舒归来,问道:“换件衣裳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她恭敬地回道:“萧府庭院景色宜人,我在外边独自欣赏了些许时辰。”
“下次若再临时起意,倒是派些侍女回来通报声,免得让他人徒徒为你担心。”
“是。”望舒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目光却不由自主随着晏希白身影晃动。只见他走到萧老夫人身旁,似乎说了些俏皮话,惹得众人哄笑一堂。
正是酒酣之时,柔嘉公主一时兴起,便咋咋呼呼挽起衣袖,嚷嚷着要与众人行酒令,萧夫人示意晏希白看着她些,随后他便将微醺的柔嘉公主按倒坐下,派人去寻令筹来。
丝乐刚歇,他站起身,柔声道:“管弦嘈杂,不如行酒令以助兴。”
柔嘉公主夺过筹筒,憨笑道:“本宫充当录事,本宫先来。”
说罢她喝了令酒,从中抽出一支酒筹,念道:“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1]
四下鸦雀无声,毕竟柔嘉公主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可她又深得圣人宠爱,众人皆上赶着想要巴结她,可惜柔嘉公主却谁也看不上。现下要她找一位朋友,陪她喝完一杯酒,当真是有趣。
戚望舒曾经是她的至交好友,曾经是。
柔嘉公主晃悠悠倒满了两杯酒,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望舒案前,自嘲般冷笑一声,又将杯中酒递出,望舒险些就要接过,她却给了坐在望舒旁的戚容音,神色迷离,“请戚家三娘子为本宫饮酒。”
戚容音接过杯盏,笑得眉眼弯弯,道:“乐意之至。”
望舒尴尬地轻拂额间细发,端起酒自饮一杯,随后举起金樽倒置,滴酒不漏,她扬声道:“我也试试。”
侍女捧着筹筒过来,望舒抽出一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客五分。”
要请在场最尊贵的客人饮半杯酒,望舒二话不说,便直直看向晏希白,笑道:“殿下请饮酒。”
晏希白喝下半盏酒,目光和煦,浅笑着说了句:“戚娘子好手气。”
戚容音来了兴致,轻快地说:“阿姊,我也想试试。”
她对着筹筒,仔细思量一番,抽出后一看便瘪了瘪嘴,道:“好可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放。”
随后晏希白也招呼侍奴,从筹筒中抽出酒令,他饶有兴致地念道:“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他假意环顾宴厅,纠结一番,最后看向望舒:“戚娘子请饮酒。”
望舒不依,“殿下不如再多看几眼,我可是觉得有好些个娘子比我穿得还要鲜艳。”
晏希白诧异地挑了挑眉,将问题抛向柔嘉公主,问道:“录事,你觉得如何。”
柔嘉公主正喝得浑浑噩噩,口不择言道:“望舒穿得最好看……”
望舒只好沉默着饮完杯中酒。
晏希白继续问道:“柔嘉,过些日子你可便要成亲了,太后让本宫寻个大方得体的娘子进宫陪你几日,好监督你多读些诗书,你现下意属何人?”
她咧嘴一笑,大手往外一指,醉醺醺地道:“望舒,我要望舒……”
望舒内心狐疑,她与晏妙年早早便断了联系,前世怎么不记得有伴读这一遭。她偏过头,凝眸看向茶盏中的一汪水,推脱道:“我身体不适,只怕进宫给公主传了瘟病,误了圣体。我读的书也不如容音妹妹多,对公主殿下也是无甚裨益。”
晏妙年突然惊起,听不懂她的推脱一般,冲过来握住她的手,关心道:“病了,你怎么病了,身体可还有大碍?”
晏希白却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戚娘子好生歇息,大病痊愈后本宫再派人接你便是。”
望舒无言,只好半推半就应下了,大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望舒,莫要闹小孩子脾气,我记得你先前与公主也是极好的玩伴,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竟渐渐疏远起来,听大母一句劝,珍惜眼前人,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
望舒内心嗤笑,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只要时间足够长,所有人都可以淡忘离去,坦然接受和面对这孤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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