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区以其众多湖泊而得名,好几个湖景都是名胜,但今晚,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却是非名胜的映月湖。
映月湖很大也很深,白天湖水不显碧绿也不湛蓝,反而比较像海洋色;到了晚上,更像一壶墨水,比整个北湖区的其他湖泊都要黑,湖面的深墨色也比其他湖泊更清晰鲜明地映照出月色,大概是这样所以得了一个美丽风雅的名字。
但是,白天的映月湖没有任何号召力,因为它没有颜色漂亮的湖水,湖边的树也没有满枝头开满花,更没有任何一处湖边景色出现过在爱情偶像剧里。而晚上的映月湖,虽然能映月,似乎是难得的美景,但是那黑到底的湖,那么一大片,站在湖的一端是完全看不到另一端的;这种深不见底又看不到尽头的黑,加上湖边黑压压的树影,只让人心头发毛。湖边倒是有路灯,但因为来这湖的人真的不多,所以一盏盏排得很稀疏。不过湖胜在够大,也比较冷清,所以白天没入夜时,也会有寥寥几人沿湖边跑步。
但像今夜这样,到了将近十点还一直有人往来,是不寻常的。更准确点,是两年前,红炎还未离开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更甚,在那之前的几年,大家对映月湖更是避之则吉。
围着约大半个湖,在几层树后面,有一条车路。沿着车路的树的分布有时比较零散,有一段甚至完全凋空了一片地,在那些段落靠边停一停,就能看到湖,但一直开到底也有一个小小的停车处,平时总会找到停车位置的。不过今晚,小小的停车处已经停满了。
「原来今年又聚集起来了,」芊说,边四处张望,尝试找出点空间可以停车,「我去年也不知道有人发起到映月湖集体悼念。今年就想和你来这湖看看,没想到今年还是有这么多人想起舅舅。」
从停车处通往湖的小路,可以隐约看到湖边聚了一群人,有火光在晃动,看不清是悼念的人拿着蜡烛,还是他们起了火盘烧金银。乘焰想到那里的一群人可能在幽幽诉说着父亲的种种,又可能在给他爸烧钱烧衣服,感觉自己待不了那个地方。
「我们回到一开始进来的那一段吧,在那个缺口停一停。那边差不多是这边的对岸了,应该没人在那边。」乘焰说。他想静静地看湖,静静地想父亲。
他们回到几乎这条路的开端,是最人迹罕至的湖的一带,因为一般来访的人都会开到最末端的停车处,那里才有洗手间、贩卖机等设备。开端的这段路则什么都没有,只恰巧有一片地没长树,净是杂草,所以可以直接望到湖。乘焰把车停在那,打开了车篷。
他们和聚集的人群隔了半个湖,而这湖又那么大,真的完全看不到对面的人和火光了。
「去年发起悼念的人,是死者的爸爸。」芊开了话题。
「哪个死者?」
「映月湖碎尸案。我当时有转发新闻给你,之后舅舅很快晋升进总区,绝大部份是这案子的影响。你当时还在法国忙毕业展,可能没太深印象。但是这案子当时非常轰动,也让年轻女孩子提心吊胆了好一会。连我妈在那几个月都特别留意我的行踪。」
「我知道这案。基本上我爸办过的案,如果有公开资讯,我都恶补过了。没公开的细节我也有试着问我妈。」
红炎那年刚从里昂回来,就收到指示负责领导一个跨区特别调查组。他回来之前几个月,市内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有女孩失踪。一开始这些失踪案从各区而来,并没有明显关联性,每个分区只单纯列为失踪案处理,但没有一个分区能把女孩们找回来。
未解决的分区案子被报上辖区,每个辖区再报上总区,这样在整体监督体制下,案子的关联性才稍微被看出来。关联在于女孩都是十几岁,下课后都爱在街溜达,不会马上回家,家人似乎都是对她们挺放任的。但她们都来自不同区份、不同学校、不同活动范围,外表和气质也没有特别像,根据家人和朋友的口供,也没有特别一致的兴趣。到底她们为什么在同时期失踪?是自己失踪还是被失踪?总区因此成立跨区特别调查组,指名红炎领队。红炎接手时,已有八名女孩在那几个月失踪,而警方对于她们的共同点还是未有头绪。
红炎带队后,要求重新深入认识每一名失踪女孩。红炎的要求是彻底了解每个女孩的生活圈子和平时的生活习惯,不能局限于或只建基于之前的口供和材料。这番动作耗时耗警力,需要找来谈话的人、需要走访的地点、需要调取的纪录,多不胜数,队内不是没有微言,但经过重新接触,他们实实在在找到了调查的方向。有些女孩放学喜欢去吃甜品,有些平常每顿晚饭后的最后一道必须是甜的,有些冬天特别爱吃冰淇淋,有些最爱逛的就是零食店,总买糖。
于是红炎制定下一步,排查每个女孩活动范围内的甜食店。这一方向定下来就越走越顺:他们先发现每个活动范围必然有某一家连锁冰淇淋店;然后他们发现这连锁冰淇淋店会雇用散工,因为是散工,所以是哪里有员工缺席就让散工往哪分店去;继而,他们当然找到了一名散工,几个月来一直打散的,地区、时间无定时,给他各种机会在不同地方不同时段接触到去买冰淇淋的女孩们。红炎已经锁定了嫌疑犯,但无论如何搜屋问话,就是不知去哪里找尸体。连女孩们的死都证明不了,如何起诉?
「发起悼念的就是最后失踪的第九名女孩的爸爸,」芊补充,「去年在社交平台发起的,说非常感激红警司在映月湖找到他女儿,会在红警司的忌日来这里纪念他,谁曾得到红警司帮忙的也欢迎一起悼念。」
他们静默地望着湖。面前黑漆漆的湖曾经有九个女孩的身体,支离破碎地沉在底下。八月虽是夏天,但这里是北边的空旷地区,本来就偏凉,加上月色冷冽,打在湖面上,白的银的一闪闪,只觉温度更低。
但红炎把女孩们都找回,带她们回家了。这一想,心里像有一角融化了,没那么冷了。
「我觉得,舅舅破过那么多大案,这一宗最得人心。之前的案件,例如搜到多少毒品啊、捣破了几个赌庄啊、抓了多少个走私贩子啊,大家知道啊有这么一名非常厉害的刑警,不过毒品、赌庄、走私,好像离我们一般安份守己的市民挺远的。但这一宗,是很多人都能切身体会的事情,大家都懂家人失踪的担忧,也懂把不幸逝世的家人尸骨找回来的意义。本来舅舅就是警队里的传奇,经过这一案,他不只是警队心目中的传奇,也是全民心目中的。」
乘焰没接话,他知道一开口,声音会颤抖。面对着九位女孩曾经沉睡在下面的湖,父亲达成的事情所给予的重大意义,撼动着他。
芊又说:「舅舅的传奇,能被流传多久呢?多少年后,还有谁会知道曾经有过红炎警司这名天才刑警?」
乘焰咽一下,开口:「我替他流传下去。」
芊看他一眼,又望回湖去。
「妳……」乘焰尝试着。
芊又再看他一眼。
「妳……还生气吗?」
芊不说话。他们继续默默无声地望着湖。晚上在北边这种郊区,会起点风,有风扫过,湖面的月色就瀼开成千万碎片。
良久,芊深吸一下,又用力呼出,终于回应:「那天我问你,到底为了什么去考警队。你当时给的理由我听着很生气。但其实到最后,你有透露你真正的理由,只是当时我在情绪中,没听出来,以你的性格,也应该只是无意说漏了口。」
乘焰事后也一直回想他们俩的对话,也一直自问,为什么就给不出一个让芊更容易理解的理由。
「你说了,替他发挥下去。所以这才是理由。哥,你傻不傻。」
乘焰双臂交叉放在方向盘上,身体微匍上前,下巴搁在手臂交叉处。眼睛似乎还是望着湖,但芊知道他在望着很远的前方。乘焰总是这样,被发现内心炽热的情绪时,他的高度自制令他不会脸红,但他会眼神放空,望到很远去,这样好像能稍微把情绪拉伸出去,变得比较薄弱。
放空过后,乘焰说:「我那时第一次听到爸说沮丧的话。那天,他的旧同僚送来那本纪念册。他回顾了自己二十年的努力,非常非常不甘心,但他连握紧拳头大喊一声也做不到。后来是我替他把手指合起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他做不来的,就我来做。
之后得知爸离那顶点只有三步,我就完完全全懂了他的不甘心。懂、理解、也替他不甘心。他没有时间,可是他有我,我的时间可以给他。我不能保证我真的能走完他规划出来的路,但我是他多出来的唯一机会。我想成全他,就像他之前成全我一样。所以,在爸最后和我说我可以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就酝酿了一段时间。听过他最后一番话,我知道爸也是在我这里看到了机会。」
芊叹了口气,道:「说白了,你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哥你很爱舅舅,所以背负起他的遗志,要连同他的份一起朝那顶端努力。所以,对这个理由,我还能怎么生气。」
即使那不是他自己的志向,但那是父亲的心愿、父亲的不甘,而如果他有能力,那他也就愿意,也觉得应份,去放弃自己的志向。
爱什么的,乘焰当时酝酿从警的这个念头,他就意识到原来对父亲他可以做到这程度。这种敬爱、替父亲不甘心、想让父亲骄傲、帮他实现他的理想的各种感情,乘焰在父亲出事前从来没有特别体会过,所以情感涌现时,他感觉深沉得难以消化。后来在警校,每天的规律让他心情平复下来,也能坦然接纳这种心情。他现在明白为什么那天在芊面前难以启齿的事,现在就可以拿出来聊了。
「那你自己的不甘心呢?要怎么办?」芊问。
「我没有不甘心。只不过是,他给我的,我还回去了。」
「可事实就是,当时你争取了,舅舅放手了。你本来就已经离开了从警这条路,命运是如此。」
「没有命运不命运的。只是当时我要求,爸让步了。现在我不要求了,我回来找他,踏上他本来希望我和他一起走的路。」
「你不相信命运,但舅舅相信。这事你不知道,他离开的前一个除夕,在我家举行的聚会。舅舅特别提前和我约好了,想我用塔罗牌替他占卦一下。」
乘焰诧异道:「爸信这些?」
「我听妈妈说警队里迷信的人多着,办公室按风水摆,行动前查通胜。但我觉得舅舅不是没头脑的迷信,而是他真的信命。」
乘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分别。「那爸想要知道什么?」
「舅舅问,他是否真的能到顶去。」
「那妳的牌说?」
「不能。」
乘焰错愕,问:「妳直接和他这样说了?」
「嗯。舅舅有问我,是否因为有小人。我听妈妈说那年年末时,内部敲定舅舅作为最高领导的候任人选,稳妥在名单上了,之后只需要排着队等上面的够年龄或提早退休。舅舅应该是担心有什么枝节,可能也担心其他候选人有什么小动作,所以找我占卦一下定定心。」
「妳还能看出来原因?」
「可以,这是最妙的地方:我从牌里读出来的原因,说舅舅完成不了目标,是因为自身的无能为力。不是其他外界因素,没有阴险的政治斗争。单纯是,他自己做不了了,自己要退下了。」
乘焰的心狠狠地梗塞起来。无论他相信这占卜与否,事实的确是,父亲被逼着退下来。
「我的塔罗不能明确到指出舅舅怎么会变得无能为力。但之后舅舅患上癌症,我就回想起来,原来无能为力是以这种方式。当时我还对舅舅说,不要太相信啊,可能不准呢。但舅舅认真对我说——我相信的。谢谢妳芊芊。
所以,哥,这是舅舅的命运。如果他差三步,那他的命运就是让他差三步,让他得不到。他命运里不存在的东西,由得你去替他要过来吗?」
乘焰又想起父亲想要握起来却握不了的拳头。
「我觉得只是能做到,或是不能做到。就像,他画了一幅蓝图,开始建筑,但他有生之年盖不完,把蓝图交给我了。如果我能盖起来,那他还是画蓝图的人,功劳大半也是他的,那不算是他的东西吗?」
芊想了想,认真对着乘焰说:「命是每个人的,不是你这样硬接起来、拼起来的。但是,哥,你知道吗,那天看你毕业,看到你在那么截然不同的地方也一样发光发亮,你还是你,我突然想通了,你所做的决定、你现在要走的路,也是你命运的一部份。」
乘焰笑了:「妳总是命运啊、注定的啊,我听来都很玄——」
乘焰突然停顿,眼睛直勾勾望着他们车的右前方,小声问:「那人影,一直有的吗?」
芊刚才望着车里的乘焰说话,也没注意那边。「哥,我先不看啊!你、你告诉我你看到什么影?」芊信命、信灵魂、信鬼,尤其在这映月湖!鬼才信没有鬼,因为他们自己都可能不知道自己变鬼了。
乘焰继续小声说:「浮在湖上了!」
「什么!是、是那些东西吗?」
「是人,」乘焰噗嗤笑出来了,「看妳害怕的。」
「是人那你声音压那么低干什么!」
「气氛需求。」
「你!」
「没有,」乘焰笑,「是开始有职业病了,看到可疑的人自动警惕、尽量隐藏自己。」
芊终于放心望过去。在他们视线可触及的湖的范围内,最右边依稀看出来有一个小望景台,往湖中心延伸出大概三米,应该是很久以前随便搭的,搭得完全没有安全意识,木栏只筑到很低,几乎脚一跨就可以跳进湖里了。木栏那么矮,湖面和木头都黑,不经意地看的话,的确会有错觉在木台上的人是浮在湖面上的。其实芊也还不能确定这是人是鬼,因为靠着稀疏的路灯和月光,她只能看到这个影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如果是人的话,应该是穿了一件很长的黑衣服,也盖上了连衣的黑帽子,而且连手也看不到,总之就是一团黑。
这么不安全的望景台上,竟突然有个人站在那。乘焰自觉对周遭挺警惕的,如果早有人在,他不会看不到。唯一可能是这个人刚刚才走上望景台,而且应该是从更右边一直沿着湖边步行过来的,因为他们现在身处的没长树木的空地,只有两个入口。一是像他们,开车从马路来,二就是先从湖的其他入口,再步行来。他们到这停车的时候,没有其他已经先来停靠的车,后来也没有车来过。这人只能是从湖的另一边徒步过来了。
现在已接近十一点。这么晚,这人只身从湖的比较热闹的另一端步行到这人烟稀少的一端,这还是映月湖,一般人会敢这样晚间散步吗?这人还踏上了挺危险的望景台,现在还开始在台上走动,看似要靠到边沿去。
这一走动,在月的映照下,这人身上反了一点淡淡的光过来,一瞬即逝。
乘焰突然有种感觉——要认真看着这个人。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来?要是投湖寻死什么的——
正当乘焰凝神认真看的时候,一阵风掠过。夜更深了,风的力度也加深了,竟一下掀起了这人的黑衣摆,整片飘扬起来,这才看出来是一件又长又大的披风。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应该是很轻很柔软,一掀起,能如此灵活、大幅度地随风摆动。也不知道上面涂了什么,纯黑色的披风飘扬时,却能折射出一阵一阵的光,不是珠片钻石那种刺眼的光,更像是和周围的湖水一样折射出来的微微发亮的月光碎片,含蓄的、优雅的。风从左边佛来,披风便往右边绽开,黑夜中、月色下,是一只张开了右翼的银纹黑蝴蝶。
又一阵风稍为更用力地扫过,披风的帽子被吹得要滑下来了,这人举起左手想要马上挽住,却晚了,帽子已往后滑下了点。他索性也抬起右手,双手拉着帽子两边放下来整理好,头左右摇了几下让头发顺好,便侧过头去左边,迎着风。
从原本毫无波澜的一片黑,瞬间凭空变幻出一只黑蝴蝶来后,乘焰的眼睛就不愿意多眨一下。
此时此人头一侧,应是眼角看出他们这边有动静,头再多转过来一点。
那往身后回望的角度,乘焰只需一眼,就看出美来。
风缓了,披风在他背后轻微摆动;风大了,披风就又飘得张扬。他身边一直有那奇特的光芒在打转,随着风的快慢,时而较淡,时而较浓。美不胜收。
这美来得突然,来得震撼。乘焰脑海里马上配好色系了,有各种的黑、深蓝,还需要点紫,那蝴蝶拍动翅膀的动态,他要用一泼银彩,泼洒得淋漓尽致。他好想要画——但他默念家训,自省自律,自己定好的规则就要守。
「还好!」芊松了口气,「现在看清是人了。」
「看着是月亮女神。」乘焰不假思索地说,更似是自然自语。
「什么?那个人是男生吧?」
乘焰再尝试仔细看。在这个距离,其实也不太看得清脸,是男是女他也没特别想。那触动,凌驾脸和性别。
不能画,那——转念,他拿手机拍了。
「哥!你怎么偷怕人家了!」
乘焰才惊觉,有点不好意思,只能讷讷答道:「就……这是在角色扮演吗?这夸张的披风……不是玩扮装会这样穿到街上去吗?」
「嗯……」芊被忽悠了,在努力想,「我想不起来动漫有哪个角色穿这个。哥,他好像往我们这边看了好久,人家看到你偷怕了吧!」
「会吗,闪光都没有,那么远这么黑怎会看到——」甚至,在这种黑暗中,能不能把蝴蝶拍进去,他也不知道。拍下似乎只是一种心理满足。
「我们走吧,要是人家来让你删照片,多尴尬!」
乘焰开车往后退出这片空地,忍不住还是多看了那人一眼,见那人好像刚迈开了步,感觉是要朝他们走去。但乘焰的车已转到马路上,已经不会知道那人的意思了。他也不会知道,那人一直望着他的车停过的那片空地,久久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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