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钟钰和其他几个都跟着徐亚男准备比赛的事儿。
他们有时候是在车间,从食堂打了晚饭回来,囫囵吃上一口,便又开始投入火热的练习中;
有时候是在徐亚男家里,认真的手点着字吃力的背着那些晦涩的知识,蝇头大的小字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
有时候,徐亚男更是凭借自己的私人关系,帮她们借一两台平日里鲜少操作的机器,空荡荡的厂房中满是机器单调而充满律动的声响……
时值盛夏,即使到了傍晚,暑老虎仍旧张开大口咬着他们。他们披着星星,戴着月亮,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流下,甚至将蓝色的工作服染得变成湖水一般的深蓝。
可是,却没有人说要放弃。
即使是最不专注的廖翠翠,也在这样的劳动氛围中努力的学着,生怕自己掉了进度,不如别人。
就这样一直学,终于到了周末。
“好了,今天上午就到这里,我也不加功课了,给你们放半天假。明天就是考试了,你们好好加油!别给咱们细纱车间丢人!”
徐亚男一贯严厉的脸上现出了些许满意的笑容。她拍了拍钟钰的肩膀,走了出去。
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所有人都同一时间呼了一口气。
钟钰对周围人笑了笑,将记得满满的小本子放进军绿色的挎包里,头一个站了起来。
突然有了假,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不能耽搁一分钟。
陈可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跟着走了出去。
“钟钰!”她在身后叫道。
钟钰回头,被陈可一把抱住了肩。
“钟钰,可算能喘口气了。走呀,咱们去逛市场去!”陈可是个活泼的姑娘,总算有了休息时间,她可不想回去躺着。如今虽然管制,但是棉纺厂旁边的市场还是能买到不少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到市场里花上个块儿八毛的买条色彩鲜亮的头绳,或者几个可以缝在衣服布包上的花样子,再去国营饭店吃上一顿好吃的,便是不少姑娘最喜欢的消遣了。
钟钰摸了摸一旁的挎包,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我就不去了。我要去找人。”
“诶?你去找谁啊?”陈可纳闷的问。
“就是,你也认识的,1号大院的岷山哥。”钟钰的头微微低了一下,几缕碎发垂在脸侧,显得人更加的温柔甜馨。
“他?他不是当兵去了吗?你和他还有联系?”陈可问道。
钟钰点了点头,桃花眼漾了漾,看得陈可都是一阵晃神。
陈可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想,但这猜想实在是太朦胧了,还来不及她察觉,便像一尾游鱼,嗖的一下钻进了思维的空隙。
她点了点头,略有些遗憾到:
“那行吧!那下次我约你,你可不能不去了!”
钟钰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陈可离开后,方才转过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
而她却没注意,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处,廖翠翠正倚靠在那边,若有所思:
“岷山哥?这人是谁呢?钟钰不是都有对象了,去找他干啥?”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眼神越来越亮了起来。到了最后,她忍不住捂住了嘴,高兴的模样,仿佛发现了全世界最大的秘密。
此时的钟钰,浑然不知自己的这个十分自然的举动,却被廖翠翠认为是个极大的秘密。
她正走在树荫里。
头上的夏蝉仿佛永不疲倦的鸣叫着,那叫声仿佛编织成一道网,将夏天的燥热绵密的织在了里面。钟钰莫名的觉得,如果夏蝉的叫声也可以织布,那这布一定是发白的金黄色。
她就在这样闲适的瞎想中缓缓走着,慢慢接近了她要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她记忆中的,谢珉山的家。
小的时候,钟钰来过好多次谢珉山的家。
记忆中的谢爸谢妈都是脾气友善的好人,对和谢珉山一起玩的小孩子都特别好。他们都是工厂干部,家境也比一般工人家庭好上一些,每次去谢珉山家,总能在桌子上发现糖果,或者在茶几上看到水果。
那时候,钟钰的妈妈还没有去世。每次钟钰从谢珉山家里拿了水果和糖,秦红萍便会让钟钰下次带些自家做的小吃食给谢珉山。两家人你来我往的,关系一度走得挺近。
甚至有工友开玩笑,说两家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关系又这般好,不如定了娃娃亲,亲上加亲。
还有人看到钟钰在谢家玩,会起哄让钟钰叫谢妈“老婆婆”。
如果……如果所有事情都像小时候那样,兴许现在还真没准……
想到这里,钟钰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更多的,却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里。
她看着眼前灰色墙体的六层家属楼,慢慢走了进去。
谢珉山的家在三楼,谢珉山说他不去分配的工作了。那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的吧!
钟钰走到了记忆中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敲完门,钟钰不由得觉得有些紧张,摸了下自己的发梢。
门里很快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门“吱丫”一声打开,里面却不是谢珉山,一个长相有些熟悉的女孩站在门口,看到钟钰,不由得也有些发愣。
钟钰没想到居然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有些不好意思,随后又想,虽然没有听说谢珉山有对象,但是眼前的这个……不会是谢珉山的媳妇吧?
那个女孩倒是比钟钰更先认来,说:
“钟钰姐姐,你怎么来了?”
这句“钟钰姐姐”,方才让钟钰反应过来。她看着眼前和谢珉山有着六分相似的女孩,恍然道:
“你是……谢珉岚啊!”
谢珉岚有些高兴,但是隔着许多年未见,又有些陌生。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刚想继续说话,门口却又传来另外一个略有些疲惫和苍老的女人声音:
“小岚,是谁啊?”
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从谢珉岚身后走了出来。她的相貌十分陌生,但是钟钰却本能的觉得,她应该是谢珉山的亲戚。
之前听说,谢珉山父母去世之后,他们兄妹便一直跟着姨妈生活。难不成,这位便是谢珉山的姨妈?
钟钰略微退了一步,乖巧道:
“姨,我是来找谢珉山的。”
谢珉山的姨妈刘蓉似乎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声音变得冷淡:
“他不住这里。”
钟钰“咦”了一声,看向谢珉岚。却见年轻的姑娘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轻轻的对她摇了摇头。
谢珉岚说:“我哥确实不住这里。你要找他,去火柴厂胡同的大杂院里找他吧!”
说完,竟是要关门。
钟钰连忙将门拉住,不解的问:
“小岚,为什么你和姨妈住在这里,你哥却不在呢?对了,不是听说你们去县里住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去找我?”
谢珉岚抿了抿嘴唇,却始终没说一句话。一旁的刘蓉见钟钰还想要进来,声音虚弱的说:
“小岚,关门吧,我想回去躺一会儿。”
“哎,姨妈,咱们回屋。”
谢珉岚回头说道,再转过来时,脸上带了些许歉意,但是却当着钟钰的面将大门关闭了起来。
钟钰更不明白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珉山不住在他家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珉岚的姨妈看上去对她不仅不热情,反而有些暗暗的敌意和抵触。
而谢珉岚矛盾的反应,则更是让她疑惑了。
眼前的木门紧闭,显然是不会再为她打开了。
钟钰只好往下走。既然谢珉岚说谢珉山是住在火柴厂胡同的大杂院里,那……她过去找人便是了。
刚刚来时满腔的高兴,走的时候却是满腹的疑惑和淡淡的郁闷,让钟钰直到到达大杂院时,脸上都没有笑容。
眼前的大杂院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位置却不难找。从火柴厂大门右手边拐进来,没出多远,便到了。
屋顶上有些残破的砖掉了下来,却仍能看到屋脊上栩栩如生的狻猊和獬豸;破旧的木院门,上面还贴着已经剥落泛白的年画。门口的木栏高到腿根,矮墙上蔓延着丛草和青苔,阳光打在墙头竖起的碎玻璃片上,打出一片碎散的明晃晃的白光。
谢珉山……就是住这吗?
钟钰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她从小都是跟着钟国柱住在棉纺厂大院里的。
大院中环境虽然也是一般,但是相对于眼前的大杂院,还是好上不少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珉山放着好好的大院不住,非要住在这个地方?
钟钰怀里揣着好奇,轻轻的拉开木栏,又推开了眼前的两扇木门。
“笃笃笃”的三声敲门声在偌大的院子中回荡着,不多时,有两个小孩子风一般的从不知哪个角落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虎子,小芳,你们跑的慢一点啊!”
两个孩子跑到钟钰面前,跑在前头的小孩子虎头虎脑,看上去六七岁的样子,仰着头看钟钰:
“姨姨,你是来找谢珉山的吗?”
说话愣愣的,又糯糯的,声音中还带着点其他地方的方言。
钟钰一愣,被这小孩天真又老成的语气逗得直乐:
“你咋知道的?”
“我就知道!”
小男孩小胸脯鼓了起来,用脏脏又肉肉的小手使劲拍了拍,
“姨姨,你要嫁给谢珉山,给我们当娘吗?”
钟钰这句话就听不懂了,
咋要让她嫁给谢珉山,还嫁给了谢珉山,就要当他们的娘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身旁三四岁的小女孩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声音娇弱,甜甜的叫着:
“娘!”
“你们别瞎叫!”
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终于赶了过来,对钟钰说:
“闺女,你别在意,这俩孩子是跟着谢珉山生活的,他们没有恶意。闺女,你来找谢珉山干啥啊?他……他好像刚刚出去了。”
说完,将钟钰拉到了院子边上的木桌子旁坐了下来。
两个孩子又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老太太给钟钰倒了杯白开水,这才慢慢的跟她说起谢珉山的事儿。在老太太的诉说中,钟钰这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谢珉山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确实有四间房子是属于他家的,在这大杂院中,是房子最多的一户。
这里是谢珉山的姥姥家,小时候,谢珉山姥姥还在的时候,他还经常回来玩儿。因此,和眼前的这个白发苍苍的安奶奶关系也很亲近。
安奶奶是个孤寡老人,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走了,她一个独身又腿脚不便的老婆子住在这里,平日里没少受到邻里们的照应。
以前谢珉山的姥姥、妈妈还在的时候,便是她们照应她。等她们去了,房子空了,便轮到了谢珉山,时不时的回来一趟,给安奶奶干点杂活,跑跑腿。
不过,后来谢珉山去当兵了,一去几年没回来。
没想到,再回来时,却带着两个小孩子,还要在这大杂院中常住。
“哎,他说过,虎子和小芳,都是他战友留下来的孩子。他战友是个孤儿,如今死了,媳妇改嫁回老家,两个娃没人照顾,便让他给领了回来。”
说到这里,安奶奶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跟他姥姥和他妈一样,打小儿就心善。只是,有时候,好人怎么就得不了好报呢……”
说完这句,苍老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钟钰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大门口传来一个爽朗粗重的声音:
“安奶奶,我回来了。”
两个人都转过头去看。
谢珉山用胳膊将半掩的木门推得洞开,右肩上扛着几根木头,左手还拎着一桶水泥。
他穿着白色的棉质背心,高高壮壮的站在那里,偾起的肌肉犹如一座座小小的山峦,背着阳光站着时,脸上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但那一双眼却又极亮,犹如黎明时雪山上闪耀的星。
看到这样的谢珉山,钟钰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直以为,谢珉山只是记忆中的“岷山哥”而已,但眼前男人不再单薄的成熟躯体却让她明白,他已经彻彻底底长成一个“男人”了。
谢珉山也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钟钰,一进门就愣在了那里。
还是安奶奶站了起来招呼他:
“大山子,还愣着干啥?这个女娃找你啊,都等你老长时间了。”
谢珉山这才走了进来。
他先将木头和水泥都放了下来,看着眼前娇小漂亮又干干净净的钟钰,先是本能的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后来觉得不太好,又赶紧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看向钟钰,声音中都带着紧张:
“小迷糊,你咋找这来了?”
他记得,自己从未带她来过这里。
钟钰被这熟悉的称呼稍稍缓解了尴尬,一双透亮的桃花眸抬起来:
“我去你家找你,你妹在,说你如今住这了。我便找过来了。”
谢珉山愣愣的点了点头。
“她们没……”
钟钰似乎知道谢珉山想要说啥,摇了摇头:
“小岚长这么大了,我都没认出她来。还是她先认出的我。”
谢珉山又点了点头。
外头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谢珉山和安奶奶打了声招呼,便领着钟钰进了屋。
谢珉山姥姥留下的房子是整个大杂院中面积最大的,朝向也好,虽然比较破旧,但住着并不算难受。
谢珉山将钟钰领到左边的房子里。房子靠窗的位置垛着炕,里头放着个大衣柜和已经有年份的漆着白漆的梳妆台,还有个斗柜用来放一些杂物。
谢珉山从暖壶里倒了杯凉开水,又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化进去,这才将画着胖娃娃的搪瓷缸子递给钟钰。
钟钰抿了口水,酸酸甜甜又凉凉的味道在口中化开,让她整个人从里到外舒服了起来。
她的肤色白皙中带上了一丝粉,漾着湖光一般的眼睛看着谢珉山,直看得眼前的青年不好意思的偏过了头。
钟钰这时才问道:
“岷山哥,你咋突然搬到这里来了?”
心中的疑惑那么多,想了想,还是从这件事开始问起。
“其实也没啥。”谢珉山也坐了下来,开始叙述他搬过来的原因。
原来,他还没当兵之前,确实是跟着姨妈一家住在下面的县里的。姨妈和姨丈都在县里的公社里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当时谢珉山因为爸妈的去世,每年都能领一部分抚恤金。凭着这些抚恤金,姨妈一家带着两个孩子,过得也还算可以。
后来,谢珉山就去了部队。
再后来,他就接到了谢珉岚的信,说姨丈一家都搬到他们的房子里来了。
据谢珉岚说,姨妈的身体不好,提前办了病退。姨丈在公社里做的也不怎么样,两个人便商量着搬到市里,左右有房子也有抚恤金,照顾孩子们也方便。
谢珉山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方便”,但是当时他年纪小,又确实得姨丈一家庇佑了好几年,便也默许了下来。
可是,等他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城,想要再住进去时,却……不那么“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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