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禾,是一个阿飘,但是我不能离开我的坟墓。
墓地旁边有一棵树,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坐在树干上伤春悲秋。
感叹自己为什么死了又好像没有完全死。
今天又有人来看我,她带了两壶酒,我看出来了这是两壶上好的竹叶青。
只可惜我成了阿飘,闻不见那清冽的酒香了。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一口闷了半壶,我怒骂她会不会喝酒,这个酒是要品的。
只可惜任由我在旁边张牙舞爪,这个人看不见。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啊,对不起啊。”
她如牛喝水一样糟蹋了两壶酒,红着脸看着我的墓碑,然后红了眼眶像发疯一样抱着我的墓碑哭的稀里哗啦的。
成为了阿飘我记性差了很多,依稀只记得几个印象深刻的人。
而这个人我记得,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叫落浔。
她经常带我到处吃喝玩乐,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妙音坊的琴音。
说起妙音坊我记得那里的老板是个妙人,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好看,琴技一绝。
我突然想去妙音坊听曲儿了。
等到夕阳西下,落浔也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我愣了一下,原来我要跟着人才能离开啊。
我跟着落浔来到张府,她没有进去,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
我坐在她身边顺着她目光看去,啥也没看见。
我问她:“看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都说了变成阿飘以后记性真的很差,这个人怎么还问我呢。
“你坐这儿干什么?”
里面出来个人,她走到落浔身边也一屁股坐下。
落浔看了她一眼,“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
我看着刚坐下的人,这个人刚好我也记得,是我姐,叫张泇。
两个人一个阿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直到天黑尽了,落浔才起身离去。
离开之前我姐问她:“你后悔吗?”
落浔没回头的摆了摆手,“你们都是我朋友。”
看着落浔走的看不见人影以后,我姐转身准备回家,看见旁边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我姐愣住,我也愣住。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心心念念妙音坊的老板徐睦。
徐睦身影瘦削,一身素色的衣服宽宽大大的,跟我记忆里的人好像不一样了。
我姐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拱手作揖:“徐老板。”
“张小姐身体可好些了。”徐睦语气平缓。
“多谢关心,好多了。”
徐睦看着我姐,目光突然游离,仿佛透过我姐看见其他人。
站在我姐身后的我心里没由来的一慌。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了会儿,徐睦说:“夜里风大,张小姐快回去吧。”
我姐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皱眉,在我印象里我姐不可能这幅模样,她是自信的,哪怕病了也还有挺直腰板风骨依旧。
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但是我记得别人对我姐的评价:“七巧玲珑心,才华世无双。”
张府里变化不大,我跟着我姐来到我之前住的院子里,她抚摸房间里的摆设,最后停在书桌前看着上面写着的字,撑着书桌无声落泪。
我看了眼宣纸上写着一个字,“命。”
脑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头疼欲裂。
我捂着头蹲在地上,过了很久才缓和过来。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遗忘的事,我站起来看着哭成泪人的我姐,心里酸涩。
我姐从小就身体不好,说说胎里不足,从小就开始喝药,不能跑不能跳,每天和你书为伴。
后来越长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弱,最后更是下不得地了。
再后来家里来了个大夫,是娘花重金请来的,她说能治我姐的病。
大夫看了我姐一眼就说能治,但是需要换血。
我娘心里一喜,赶紧追问如何换血。
大夫看了我一眼,“兄弟姐妹的血。”
其实当时我想的是血我有的是,能让我姐好起来我也愿意。
我说可以。
大夫说:“是你全部的血。”
我从头凉到脚后跟,原来救我姐的办法是让我死。
我后退一步,看了我娘一眼,她深深的看我一眼。
那一眼,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要我的命换我姐的命。
我姐虽然身体不好,但风评很好,才华横溢,别人用很多我讨厌的拈酸的诗文形容我姐,什么才华横溢,江州无人能敌。
再提起我,她们叹息摇头,最后说出两个词。
平庸,普通。
是啊一个平庸的我换一个人人都喜欢的张泇,稳赚不赔啊。
我出府一路跑到妙音坊,这个时候妙音坊没什么人,我推开门进去就看见徐睦正在台上弹琴调音。
他看着我跑的一头汗,问我怎么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姐好。”
他见过我姐的,我偷偷把我姐带到这里听过曲儿的。
那天听完以后他和我姐从琴音技艺谈到诗词歌赋。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我额头的汗,“你有你的好,你姐也有你姐的好,为什么要比较呢。”
声音轻缓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儿,我也感觉心一下就静下来了。
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看,我用我匮乏的墨水形容他是:“陈年的酒”
醇香,要细品才能品出其中热烈的滋味。
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听完以后让我走。
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也想救我姐的。
我问他:“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他摇摇头,“不,没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我搂住他的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才感觉安心些。
我回到家准备收拾东西,经过我姐的院子时一个人拦住我的去路。
他是沈庭,喜欢我姐很久了,我姐病了以后他就经常过来照顾。
在我娘心里他已经是我姐的夫君了。
他拦住我眼眶微红,可以看出来刚刚哭过。
我问他有事吗?
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我求你救救你姐吧。”
我心里堵得很,说的话也格外伤人。
“世上有才华的那么多,沈公子为何不换一个。”
他跪在我面前,“可是张泇只有一个,她是独一无二的。”
“那张禾世上就有两个了么。”我蹲在他面前,咬牙切齿的质问:“我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了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疯狂朝我磕头,让我救救我姐。
我讽刺一笑越过他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收拾东西。
都喜欢张泇,所以就可以牺牲我么。
我趁着夜色从后门出了门,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江州。
在外面闯荡了三年刻意避开一切江州的消息,我过得很快活,偶尔回想起徐睦。
直到我在江南遇见了落浔,我下意识想跑,她拦住我,哭笑不得的问我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大概是我们三个一起长大,落浔也是我姐的朋友。
她带着我去喝酒,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说起:“妙音坊的老板好像病了。”
我问她:“什么病?”
她说不知道,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好像很严重,她离开的时候徐睦已经瘦的跟个竹竿一样了。
她没放在心上,又跟我说起其他事。
我心里却全都是徐睦病了的念头,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匹快马,准备回江州。
终于回了江州,我第一时间去了妙音坊,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再等谁。
我牵着马停住,问他:“你是不是在等我。”
他笑了,“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听说你病了,好了么。”
他回答我:“好了。”
可是他苍白的唇和疲惫的脸色很不好。
我走到他面前,跟以前一样埋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腰。
我在他怀里闷闷的说:“你瘦了很多。”
他摸了摸我的头,半开玩笑的说:“可能是老了吧。”
三年前我十七,他二十七,三年后我二十,他三十。
我之前问他为什么对我跟别人不一样,他说我像他年轻的时候。
桀骜,明媚。
我回到了张家,我娘看见我摔烂了茶杯,“你姐病了你跑,一个男人病了你倒是屁颠屁颠的回来了。”
她骂我没有心。
等她骂完我问她:“你是不是对徐睦动手了。”
她没回答我,但是我猜到了。
她们为了逼我回来可以对无辜的徐睦下手。
我苦笑一声,“都在逼我。”
她闷声说:“那是你姐姐。”
我说:“我也是你女儿。”
她没说话了,因为在她心里我永远比不过我姐姐。
我又去了我姐的院子,这里的药味儿还是那么重,闻着就感觉嘴里发苦。
她看见我似乎很惊讶,随即笑了笑,问我:“什么回来的?”
我回答说刚到。
她打量了我一番,掩唇轻笑,“你怎么跟个小黑坨子一样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的问:“真的很黑么?”
她点点头,“非常。”
我又跟她说了会儿话,看着她眉眼之间的疲态,“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
出了门刚好看见沈庭端着药过来,他看见我颔首算打招呼。
这次我主动拦着他,“我回来了你应该很开心吧。”
他低眉,“你姐不让我跟你说那些话了,她说都是她的命,让我不要找你。”
我嗤笑一声,“如果你真的听她的,就不会说给我听了。”
我离开了院子又去了那个大夫的屋子,我问她:“我姐身体怎么样?”
大夫说:“很差,如果再不换血,活不过这个夏天。”
我点了点头,“那你尽快安排吧。”
之后我娘来找我,告诉我说大夫要准备东西需要三天。
我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娘离开之前背对着我说:“是娘对不起你。”
我笑了笑,“这个命你给的,你要拿去我也无话可说。”
后来的三天我没找过徐睦,我心里很空洞,但是我不能去找他,我怕我一见他,我就后悔了。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天上聚了散,散了聚的云。
最后一天落浔坐在我身边,她愧疚的说:“对不起。”
其实从她找到我装作随意说出徐睦病了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心里到底还是偏向我姐些。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我姐的朋友。”
她抿唇,“你也是我的朋友。”
我咧嘴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又拿出一支已经干枯的梅花。
“那你帮我把这个给徐睦吧。”
她答应了。
我起身回家,走到门口我心里空的很,但又很庆幸。
还好我和徐睦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承诺。
我躺在床上,旁边是昏迷的我姐,大夫往我手臂扎了个什么东西,我就感觉身体的血液在慢慢抽离。
迷糊之间我听见大夫说:“换一半也行,大小姐可以平安活到四十岁。”
我娘说:“要治就治好。”
我想笑,但是意识已经模糊了。
罢了就这样吧。
一切都想起来了,我去找了徐睦,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影子拉的老长。
我跟在他后面,一路跟着他。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干枯的梅花,呜咽出声。
我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想给他安慰,可惜他不知道。
有说人这一生会死亡两次,一次是□□,一次是被人遗忘。
我,张禾,在人间游荡了三年后终于结束了我平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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