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院中一片吵杂。
沈夫人结了郎中的诊费,转而下令叫人将春桃与冬月拖去院中责打,并欲发卖了冬月。
原因一个是冬月惊了二殿下的驾,一个是冬月与春桃提及七宝五味粥时说的是‘大抵是不喜欢吃花生’,春桃便转述为了挑嘴,导致沈夫人断定出了错误,险害一条性命。
沈青松心忧如焚,顾不得还有下人在场便斥责起沈夫人。
“莫将罪责全推与下人,我只问你,便是挑嘴又怎样?”
“难道你没有不吃的东西,秋儿柏林没有不吃的东西吗?我还不吃红豆,你是不是也要灌我一肚子红豆?”
“晚晚既说了自己吃不得,会起红疹,你又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断定了她撒谎就要强灌她所不能吃的东西,可柏林从小到大撒谎少了吗?”
沈夫人没料到沈青松居然当众说起这些,脸是又红又白,最终铁青着咬牙努力克制着语调起伏,免得吵的太难堪:“你这是说我因为意晚是甥女儿,不是我亲生,所以我区别对待?柏林从小也没少挨打!那年他偷拿一锭银钱,被我发现吊起来打的只剩半口气,我可有因为是我亲生就手软?是,这次是我做的错了,可我从未因为什么亲生不亲生就区别对待,我是为着她,为着沈、周两家好!”
“纵然江家如今只剩她一个,她也是嫡出的姑娘,就要有嫡出姑娘的样子,行得端坐的正,撒谎斗狠耍心机手腕,刁滑,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庶女才做的!我若并非真心相待,又何苦专为了她去请李嬷嬷教导?如今我对她严苛,可待她将来能立足皇城,嫁个好人家为正妻,不用受人低视不用受苦,自然会感谢于我今时今日的严苛!”
沈夫人几句话就说得自己是满心为甥女儿打算,又是满腹的委屈,只是这些话落到沈青松耳朵里,他捕捉到的重点却是‘妾’上不得台面。
几乎是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想他的婉娘多温柔贤淑的一人,处处体贴,为人和善,却因家世低微出身不高只能做妾。
而他迫于爹娘只能迎娶周家的女儿,与周长兰互相折磨。
“不要扯为了沈家周家,你说的舌头不麻烂我耳朵也要起茧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悲从心生,压抑多年不敢言,他有多么佩服羡慕妹妹的勇气。
于是悲愤交加:“我爱吃甜,你爱吃咸,府中就从没有过甜豆花,粽子年年都是肉粽,可你我夫妻近二十年,难道你到了今时今日还不知我口味?可你依然不肯退让半步。”
“衣裳也是,我喜欢明亮鲜艳你偏说不合年纪,买些灰扑扑的料子来裁,只依自己喜好,固执己见!”
“你瞧瞧你这幅样子,哪里比得上婉娘半分!”
“…”
两人越吵越远,越吵越凶,甚至掩盖了两个丫鬟挨打的哭嚎。
江意晚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在装昏睡,好边盘算边听院子里的动静。
舅舅与舅母还有那一房妾室的事她多多少少从沈秋林那儿听过几句,如今倒是亲耳听到了互撕脸皮的争吵。
只是,纵然舅舅待她不错,而舅母苛责,她依然不觉得这件事舅舅就是对的。
倘若舅舅如此不情不愿当初就合该拒婚,可舅舅为了沈家娶了舅母,既享了周家好处又不能真心相待,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却又心生诸多嫌恶,如今当众践踏妻子颜面。
舅母又何尝于这场婚事不苦不怨?
她或许当初心怀希冀盼望与夫君恩爱偕老,或许也是被迫成婚,但这些年里她与夫君始终面和心不和,辛辛苦苦生儿育女,是同这个家唯一没有血缘之人,最终换来夫君一句比不上妾。
小门小户女子的婚姻是买卖,这高门世家女子的婚姻依然是交易,扶持家族,无尽的生育,侍奉丈夫公婆。
生下来的儿子叫传承香火,而女儿就是新的扶持家族的工具,代代相传,代代如此。
教条言,丈夫没有妻子就没有人辅助祭祀,没有儿女继承家统,所以不得不再娶;妇人的道义,应当是从一而终,所以丈夫去世后不应再嫁。
所以说:丈夫,是妻子的天。
天是无法逃离的,丈夫也是不可以离开的。
人的德行有亏,上天就会降之殃罚;
妇人在礼义上有了过错,就会遭到丈夫的轻薄与遣辱。
阴阳之性不同,男女之行亦有差异。
阳刚阴柔乃天道,男强女弱乃人性。
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
所以又有俗语说:
生下像狼一样刚强的男孩,还唯恐他懦弱;
生下像鼠一样柔弱的女孩,还唯恐她像老虎。
可女子真的生来就是‘柔’吗?是谁剥夺了女子‘刚’的选择。
世人对女子的夸赞从来是贤良、贤惠、柔和、温婉、忠贞、贞烈…这真的是夸赞而并非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与束缚吗?
当这些成为标准,女子便失去了选择,变成了‘男强女弱乃人性’,变成了女子生来便该是柔的,就是柔的。
于是那些写下教条的人,试图用捧杀告诉女子“你温柔,你贤淑,你贞烈,你是好女人,是女人的典范,女人都该向你学习。”
为她们立下牌坊,用她们的身躯碾压同为女子的后世。
于是女子们也深信不疑,服从,顺从,这是天理而夫为妻纲。
女子们就这样被驯服,而等有那么一两醒悟之时,世道已经不容女子反抗了。
不仅男子压迫女子,甚至女子也合力压迫女子,以从男子手中讨得半分好处。
什么天啊地啊的,不过是男子为自己可三妻四妾寻的借口,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们将女子视为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不准允自己的所有物三夫四侍。
男子没有要‘忠’的束缚,而女子却要背负德行有亏,会遭天罚。
奴役女子的手段当真层出不穷,跪久了便会站不起来,一步退步步退,便永远站不起来。
江意晚烦躁的眼皮抖了抖。
她的内心与现实处处割裂,她抗拒着这些乌七八糟的狗屁道理,可现实却逼迫她要么顺从着得一些甜头,余生就能过得舒服一点,要么就是死。
多可笑啊,正如舅母不希望她耍手腕心机养得品行刁滑,却桩桩件件逼得她不得不算计。
那花生是她故意吃了许多,有意将事情闹大。
不然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她只要吃一粒花生证明自己会起红疹就够了,既证实了自己没有撒谎又能无性命之忧。
但这法子并不能解决舅母对她偏见与不喜的本质。
那些不好的想法根深蒂固,可见讨好是没用的,甚至是愚蠢。
既然讨好没用,她只好另找法子。
不破不立。
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惊动二殿下,而他竟又救了她一次。
百姓们人人都说安王贤明果决,三殿下亲和仁厚,二殿下性情古怪且游手好闲最是纨绔。
可为什么她却觉得并非如此?
即便只是一面之缘,她却觉得二殿下与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譬如牛郎织女的故事,所有人都觉得可歌可泣,然而只有二殿下会说那牛郎是个诱拐女子的登徒子。
是啊,若真老实憨厚、正人君子,又怎么会偷瞧女子洗澡偷女子的衣裳以来坑骗女子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是当真觉得二殿下有趣。
江意晚平复下心绪缓缓睁开眼睛,外面不知打了多少大板,冬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爬起来整理好衣裙,套好鞋子,屋内空无一人都在外面劝架。
于是她也走了出去,喑哑着嗓子与舅舅舅母行礼:“舅舅,舅母。”
顿时院内静了下来,沈秋林先一步反应忙上前将她搀扶。
“表妹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快,快坐下歇着,身子可还有哪儿不适?你可真是吓坏我了!”
“晚晚,我可怜的甥女儿,都是舅舅不好!舅舅,舅舅没能照顾好你…舅舅对不住你娘…”沈青松方才还吵的脸红脖子粗,眼底也泛着红,这说着说着又伤心上了。
他亲自搬了把椅子来,吩咐沈秋林“快,快扶你妹妹坐下。”
“不,舅舅,咳咳咳…”江意晚故作焦急,掐着沈秋林胳膊浑身颤栗,被护在怀中望向奄奄一息的春桃与冬月。
“甥女儿求舅舅舅母能宽恕了春桃和冬月。”
闻言,沈夫人收敛起情绪,难得的软了语调,道“意晚,你不知,她们二人犯下大错险害了你性命,断是不可轻饶的,待明日我便将冬月发卖出去!”
江意晚于心中暗自发笑,为何单发卖冬月呢?既是共同犯的错,何不将春桃也发卖了?
果然舅母的贴身丫鬟也更金贵些,倒可怜了冬月为舅母办事。
但这些话她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沈家既最重视名声,她便从名声着手,劝道“舅舅,舅母,还请听甥女儿一言,三思而行。”
“方才甥女儿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人说起,是冬月惊驾,二皇子殿下为甥女儿请的郎中,那想来此时皇城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若此时打死了两个丫鬟,或是发卖掉冬月,那外人会如何揣度?不定是要怀疑甥女儿病得不简单,传五传六伤的是沈家颜面。”
“可我知道,舅母是为我好,舅母并不知我当真吃不得花生,想着花生滋补,便怜我,想我能好好调理身子;也怪我不曾提前言明才闹了如此一出,都是甥女儿的不是。”
“但人言可畏,他们哪里在意事实如何呢,不定要怎么非议沈家非议舅母,故而恳请舅舅舅母饶过这俩丫鬟吧。”
“春桃是伺候舅母许多年的,她定最是贴心,舅母身边怎可少了她?冬月也一直掌事云水院,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这些时日无不多亏了冬月悉心照料,所以私心里也想为她求个情。”
江意晚将话说得漂亮,还抹掉了沈夫人的过错,并警醒了沈夫人。
沈夫人听得背后一凉,第一次觉着这个聪明的甥女儿也有所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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