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雨初霁,暑气蒸腾。
沉闷湿热的清晨,空荡荡的院中青苔点点,年久失修的木檐被雨水冲刷后浮现出片片斑驳。东次间的门窗一早便紧闭着,热气弥漫成雾,渐渐氤湿了窗纸。
宋嘉元刚从净房里出来,身上就又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她懒懒倚在了床榻上,如瀑的青丝轻轻掠过上身,纤细娇嫩的腰肢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秋月递上了这个月铺子的账簿,开口道:“小姐,您先前吩咐我的账本都已理好了。”
宋嘉元接过账本细细翻看,眉头却越皱越深。
先前她在乞巧节凑对后有了名气,便开了一间相看的铺子。那之后慕名来相看的人一直是不少的。但打从这个月起,店铺的流水越来越少,上门寻姻缘的人也慢慢没了。宋嘉元倒是也能料想到现在的情形,毕竟来她这里的都是相邻几个县商户的子女。世家贵女是不可能来的,她们家规甚严,不会随意面见外男。
人越来越少,也就意味着在她手中的资源终有一日会见底,可眼下她连宋玉去扬州进学一年的束脩都还没赚够,又何谈帮人家认亲
宋嘉元合上账本,问道:“今日只有瑛儿来相看吗?”瑛儿是她铺子里的常客,和她很是投缘。
“是的。”秋月恭敬地答道。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去铺子里看看。宋嘉元揉了揉额角强打起精神,起身换了件素淡的交领牙白百褶裙,简单绾了个小髻。
宋嘉元梳洗完毕刚从院里走出去,就见小厮来报:“徐家三公子来了,已在前厅候着了。”
徐锦岚?宋嘉元愣了一瞬,随即想起了前世那日的光景。
徐家三公子这是来退婚了啊。
·
于府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不大,但也容得下于府上上下下十几口人。
宋嘉元沿着游廊缓缓往前厅走,忆起了徐锦岚退婚这件事的始末。
前世宋嘉元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她打小被外祖母宠着,父亲又不忍管束她,以至于她的性子十分骄纵。那时的宋嘉元跟着自小一起长大的林君烨,常和扬州的贵女打交道,瞧着人家个个儿衣着光鲜,自己心里头自卑,面上就越发娇蛮跋扈,惹下了不少坏名声的事。
徐家这几年养蚕缫丝,成了淮都县最富庶的商户,徐锦岚又在扬州的临清学馆念书,日后更是前程似锦。宋嘉元名声不好,又只是个县令之女,徐家主母看不上她是自然的。
徐家今日派徐锦岚来试探,不过是想让她主动退婚罢了,毕竟徐家是生意人,不能被人拿了话柄。
前厅不大,摆放的几只黄木桌椅都褪了漆,浅浅几条裂缝攀爬交错。徐锦岚端坐在下首,双手拘谨地交握于身前。
瞧见宋嘉元进了屋,徐锦岚面色一怔,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宋嘉元淡淡一笑,开口道:“徐公子。”
徐锦岚这才回了神,讷讷地回了句宋小姐。
二人相对而坐。徐锦岚今日穿了一件浅棕色右衽长袍,许是读书久了,清俊的面容总是带着些孤傲。
宋嘉元拿起一旁的茶盏浅浅啜了口,方才道:“徐公子今日来是要退婚的吧?”
徐锦岚面色一惊,看到眼前的宋嘉元,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还记得几年前扬州刺史之女设宴的那日,当时府上的一个丫鬟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宋嘉元身上,宋嘉元硬是将一大壶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了那丫鬟身上,那丫鬟的惨叫声他到现在都记得。自那时起他便觉得外界对她的评价一点也没错,宋嘉元的确是一个刻薄恶毒的女子。
可如今再遇宋嘉元,她周身都没了浮躁之气,那双本就轻佻的眸子此刻却变得平静如水,甚至让他觉得几年前烧伤丫鬟的那事并非眼前这人所为。
不知为何,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徐锦岚竟莫名地有些紧张。
“本也就是幼时父母定下的娃娃亲,当不得真的。”徐锦岚咽了咽口水。
宋嘉元倒也不在意,她知道徐锦岚为何会如此惊讶。毕竟上一世她嫁到于府之后被于母日日磋磨,身上的那些刁蛮气早已慢慢磨没了。
宋嘉元笑了笑道:“那徐公子今日为何要来?我们宋家自是没当真的,莫非你们徐家将此事当真了?”
徐锦岚听罢面色一怔,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着:“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嘉元看到徐锦岚又被她堵得没话说,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
前世徐锦岚来退亲的时候,她咽不下这口气便没答应,还借机羞辱了一番徐家,把徐锦岚一个读书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宋嘉元想到这里不禁噗嗤一笑,她真是没想到,把读书人逼急了,人家能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还不带一个脏字。
徐锦岚听到笑声怪异地朝宋嘉元看去,却见她笑意盈盈,微微上翘的眼眸弯成月牙,面上的那份妩媚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水一般的温婉。
徐锦岚只觉自己是疯了,不然怎会觉得那般恶毒的女子温婉可那柔柔的声音又一次拂过了他的耳旁。
宋嘉元轻笑了几声:“这婚约不过是幼时父亲的一句戏言罢了,徐公子当不得真的。”徐锦岚是徐家人的希望,宋嘉元自问负担不起,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徐锦岚口中发干,他不敢相信母亲交代的任务竟这样轻松就完成了。他拿起茶盏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可胸口却仍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他打小就不喜欢宋嘉元这样明艳妖媚的女子,和他家中的那几个姨娘一样,惯会用些手段。可眼下不过是听她说了几句话,便受不住了,这宋嘉元定是用了些手段的。
徐锦岚想到这里,只觉眼前那双眸子更轻佻了,心下又生出几分厌恶。他不欲再过多纠缠,起了身便想告辞。
“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你。”宋嘉元赶忙开口道。
徐锦岚狐疑地看了眼宋嘉元,很快又移开视线,重新坐了下来。
“不知徐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宋嘉元开口问道。
方才她第一眼看到徐锦岚时便注意到了,徐锦岚眼眸细长,鼻梁高挺,肌肤又比一般男子白皙许多,竟完全符合和瑛儿喜欢的长相!
徐家如何且不说,徐锦岚自小长在扬州,被扬州名师带着长大,心思没有徐家人那么复杂,若是能让瑛儿相看相看,做个赘婿倒也不错。
“宋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徐锦岚镇定地开了口,心口却莫名一紧。
宋嘉元看到徐锦岚头顶冒出一颗红心,神情微微一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出了错。
“徐公子莫要误会了。不知道徐公子有没有听说我开了个相看的铺子,这几日问得顺口了,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徐锦岚头顶的红心明晃晃地跳动着,宋嘉元只想赶紧把他送走。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了,明明方才看她的眼神还十分厌恶。
徐锦岚心口一松,轻轻呼了口气。只要今日把婚退了,二人就不会再有什么关系了。徐锦岚心里很清楚,他是不可能与宋嘉元这样的女子成亲的。
“那便告辞了。”徐锦岚说罢便离开了。
宋嘉元送走徐锦岚后,和秋月坐上马车去了县里的主街。
日头慵懒地躲在云后,潮湿的热气笼罩着大地。街道行人无几,两旁的小摊贩也热得说不出话,只没精打采地坐在棚下。
街道尽头,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铺门口,立着个“佳偶天成”的木牌。
一炷香后。
坐在山水绢素屏风后的宋嘉元轻摇着蒲扇,粉嫩的脸颊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
屏风外是一对正在相看的男女。
女子左手执一把薄扇挡住面容,对面的男子书生模样,面容清秀,细长眼高鼻梁。
男子有些羞怯地开口道:“姑娘是扬州本地人吗?”
女子轻轻嗯了声,声音软软糯糯的。
男子红了耳根,头顶冒出两颗红心,又问道:“那姑娘家中可是从商?”
女子思虑片刻,又嗯了声。
随后男子又问了几个问题,女子都是只轻轻嗯了嗯。
这次男子抿了抿唇,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女子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能嗯了,攥着扇柄的手紧了紧,半晌才极为艰难地开了口:“我、我”
女子说着感受到细绳被拽了拽,心中想起了铺子老板以往的温声鼓励,于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我平日里喜欢赛、赛马斗蛐蛐、走狗、看戏”
女子一开始说话还磕磕绊绊的,但是越说越流利,说到最后,藏在扇子后的双眸都变得神采奕奕。
屏风后的宋嘉元朝外看去,对面的男子频频擦汗,头顶的两颗红心“啪”地碎了一颗。
女子没听到男子的回应,又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道:“对了!我还喜欢看书!”
男子眼睛一亮,终于听到了他熟悉的东西,赶忙开口问道:“那小姐一般都看些什么书?”
女子听到这话顿时兴起,头顶冒出一颗红心,声音不禁雀跃了几分:“我看的书那可太多了!《走马集》、《治心走狗练要》、《十二赛马录》、《蟋蟀经》”
男子面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一本时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恐怕我不是姑娘要找的良人,告辞。”说罢起身出了铺子。
“哎”女子头顶的一颗红心慢慢消失不见。
宋嘉元松开手中的细绳,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坐在了女子身旁。
女子放下扇子,一张俏丽又英气的脸此刻却显得有些暗淡。
宋嘉元轻握起她的手道:“瑛儿,要找到心仪之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易事,你也不用着急。”
宋嘉元瞧着瑛儿神色恹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别处:“你一个小姑娘,怎会喜欢上斗蛐蛐、赛马这档子消遣的?”
瑛儿这才抬起头,咧开嘴笑了笑:“斗蛐蛐是偷偷跟着家中兄长一起玩,玩着玩着就喜欢了。斗蛐蛐可好玩啦,可有一番门道呢!赛马呢,我是自小就学会了的!”瑛儿兴高采烈地说着,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胆怯。
宋嘉元却是有些讶异。瑛儿多次来她这里了了,衣着一向是贵气精致,宋嘉元先前只当她家中是扬州的富庶商户。但在扬州,赛马这种活动商户是玩不起的,世家大族对女子的规矩又十分严格,让女子自小学赛马更是不可能。
宋嘉元微微一笑:“说起这些来,你倒是不害羞了。”
宋嘉元今日未施粉黛,玉白如雪的面容却愈加柔情动人。笑起来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眸美艳流转,眉上的一颗红心痣又添了妩媚,朱唇皓齿,粉颜似花娇。
瑛儿不由得有些出神。她初次见到宋嘉元时是有些惊讶的,毕竟屏风后的那声音稳重平静,面容却过分妩媚,唯有眸中波澜不惊的沉静和那声音是重合的。
瑛儿腼腆地笑了笑,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丫鬟便送上了一封白底红条的帖子。
“元姐姐,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母亲在府上设宴,届时你可要来。”瑛儿说着将请帖递给宋嘉元。
宋嘉元接过请帖细细一看,双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竟是上一世让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那次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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