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那日,慈云寺香火尤盛,人流如织。
镇国公府的马车到了寺门前,顾老夫人由她的大儿媳妇、如今的镇国公夫人乔氏扶着下了马车。
顾老夫人姓兰、名映雪,是玉夏国人。因有夷族血统,她五官深刻立体,她的儿孙辈也特别漂亮帅气。顾老夫人今日披着一身孔雀裘,头戴一只点翠嵌宝石的赤金簪子,相较于同龄的老妇人,自是明艳了许多。
顾老夫人一下了马车,便见到了自己的外孙儿,直觉得眼前一亮。
要说皇帝的六个儿子里,就数她家顾鸢生的靖王长得最好看。
只见靖王今日穿着一身暗紫云纹交领长袍,外罩一件黑貂大氅。他虽刚及弱冠,已经是英姿挺拔、昂藏九尺、气度不凡,直看得老夫人满眼倾羡。
靖王是真正的龙子凤孙,顾老夫人本应行君臣之礼。可靖王早下了马,在顾老夫人行礼之前将她搀了起来。
“外祖母不必多礼。”靖王又朝乔氏点了点头,“惠恩方丈已在客堂等您。”
靖王说罢,便亲手搀了顾老夫人,向客堂那边去。
进了寺门,拾阶而上。由于途中香客众多,靖王一边护着顾老夫人往前走,一边听她说着话儿。镇国公夫人乔氏率了丫寰婆子跟在后头,靖王的贴身内侍福顺和侍卫马骁也跟着。
“简儿,”顾老夫人问,“近来总不见你,都在忙些什么?”
靖王答:“在府上休憩罢了。”
顾老夫人叹道:“若大一个靖王府,成日里冷冷清清。府上那么大,终究是需要一个主持中馈的……”
靖王神情端肃,也不应声,只一直仔细听着。
顾老夫人继续道:“莫嬷嬷年纪大了,福顺虽然忠心,但到底是个去了势的阉人,怎么能把整个家交给他呢?还是早些把王妃的人选定下来,我也好安心……”
靖王开口道:“孙儿常年在外,府上确实没有什么事。”又莫名加了句,“听说,开春选秀,父皇要赐给孙儿两个侍妾。”
“这,这……”
顾老夫人不知道便罢,这一听,直气得头风要犯。
心里埋怨皇帝,赏赐什么侍妾?那些爬床的小丫头子,为着搏个前程,哪个不是使尽浑身解数?皇帝倒好,不给儿子正经寻一份好姻缘,倒想着如何掏空孩儿身体!
正烦着,忽见前头台阶走着的女子突然一脚踏空,险些要跌倒。
顾老夫人一声惊呼。
好在靖王身手敏捷,跨步向前,扶她了一把,将人堪堪稳住了。
那女子却是身子一软,跌进靖王的臂弯里,身子侧转时,白狐斗篷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似莲花初绽的一张脸。
与靖王四目相视。
“小姐!”见自家小姐遇了险,丫寰赶忙跑上来扶她,嘴里道,“都怪奴婢不好!竟忘了取水袋子,害得小姐一人……”
小姐却摆手打断她,示意丫寰不必自责。
此刻靖王早已松开了手,那小姐不紧不慢地站好了,也不急着将兜帽戴上,而是缓缓扬起白玉雕琢的一张粉面,向靖王福礼道:
“小女子,谢公子出手相救。”
靖王这才看清,这位小姐面若桃花、眸若秋水,是娉娉婷婷的一个美人儿。
靖王并不知道她就是柳弦音。
如今陈阁老致仕,柳阁老已成为当今内阁首辅之臣,他家独女柳弦音已出落成一位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儿,性行端方、才情俱佳,皇子勋贵中,想求娶柳弦音的男子前仆后继。
靖王的外祖母顾老夫人当然也不甘落人之后。她与柳家老太君是故交,两人约着一起上香,带着各自孙儿孙女,所为何事,彼此都心知肚明。
却不想二人刚进寺门便遇见了。
这真是三生注定的缘份。
靖王身手敏捷,英俊挺拔,眉眼如画——柳弦音只肖一眼,便心口微烫……
一时间只觉得心旌摇荡、神魂颠倒。
……
头一天上夜,云嫣就赶上跟红杏一起当值。
云嫣刚替大少爷铺好床,回头就看见红杏走了进来。
红杏今日穿着一身红绸斜襟小袄,领口和袖口都掐着雪白的狐毛。饶是这般明艳亮丽的衣裳,都掩不住红杏灰黄的脸色。只见她眼圈黢黑,面色如土,无精打采的。
云嫣抬眼问:“红杏姐姐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红杏心想,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事装个病,博少爷怜悯。
红杏又担心云嫣要打探她的事,斜了云嫣一眼,道:“没什么。头两日没有睡好罢了。”
说完连打了两个哈欠。
看她倦得直打哈欠,打完眼泪直流,又懒怠动弹。云嫣便想起自己原在侯府做小姐的时候,秋雪等几个丫鬟夜里头不睡,凑在一起打叶子牌赌钱,等到她屋里上值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这种没责任心的丫头,多半也指望不上。只盼着主子夜里没事则罢。
云嫣默默记下,想着夜里自己须得警醒一些。
晚上吕庭轩温过书,两个值夜的丫鬟移了灯出去,又点了一支安息香,服侍吕庭轩睡下。
两个上夜的丫寰,一般是一个睡在外间的炕上,一个睡在吕庭轩的暖阁旁边。
云嫣知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红杏又跟吕庭轩时日长,很是亲近的,红杏自是要睡在里头的。
云嫣于是也不待红杏吩咐,极有自知之明地去了外间的炕边。她刚要和衣躺下,却听里面传来吕庭轩的吩咐:“兰草,外头炕凉!你倚着熏笼睡。别又惹上风寒。”
兰草睡在外间,吕庭轩关心兰草比睡在他脚边的红杏还要多。
云嫣瞧一眼红杏的脸色,应了一声,便在外间的炕上,半靠着熏笼睡下了。
红杏则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外间侧卧的瘦削身影,慢慢躺下去,在吕庭轩床边的踏板上歇了。
山间北风呼啸,外头呵气成冰,唯有在这别院的主人房里,火盆烧得滚烫。
夜里三更天时,云嫣迷迷糊糊醒转,却似乎听见吕庭轩唤人,叫了好几声。
云嫣忙起了身,赶紧往里间去。果然见到红杏正睡得眉头紧锁,完全没有要醒的样子。
云嫣开口细声问:“大少爷有何吩咐?”
吕庭轩坐了起来,说口渴了。
他刚醒,口干舌燥,撩开帷帐,却见云嫣只单穿着一件细布小棉袄儿立在那儿。他困意朦胧道:“你披了我的灰鼠大氅再去倒水,仔细冻着……”
云嫣不听,知道他正半梦半醒着,也不应声,就摸黑想绕过边上躺着的红杏,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却不料还没离开床边,突然一个黑影挡在她前头——竟是吕庭轩站着,举着他的灰鼠大氅,硬生生给她披上了。
云嫣脸一红,快步走出去。
云嫣出去在盆子里净了手,提起棉套里的茶壶先倒了一盅温水,拿了大漱盂,进屋服侍吕庭轩先漱了口。然后才在茶桶上取了茶杯子,用温水过了一遍,待涮干净浮土、杯口也不那么冰凉了,这才倒了半杯茶水,进屋奉给吕庭轩。
吕庭轩这下大醒了,见外头的云嫣捧着杯子,并没有急着接水,只看着她。
屋顶的亮瓦上透进一丝月光,照得云嫣的眼睛璨如星子,肌肤剔透似白玉。吕庭轩一愕,随即觉得心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此刻竟莫名想起,之前母亲曾要他将浣雪收房,是爹爹说读书人应先修身再齐家。他觉得爹说得有道理,并且他自己也不大喜欢。
可母亲若是将眼前这个丫头给了他,他倒是……
吕庭轩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大一跳。这才想起兰草不过是个虚岁才十二的小丫头。
吕庭轩恍然回神,接过茶盅,不敢再看云嫣,一饮而尽。
云嫣被他这样一驰一张的动作弄得有点懵。她见大少爷喝完茶就睡下了,忙送茶杯出去,一不留神碰着了在边上睡着的红杏。
红杏咕哝了两句,终于醒了过来。
她睡意惺忪之间,正好看见云嫣拿着只空茶杯往外间走,小小一的个人影,身上却披着吕庭轩的灰貂大氅,快拖到地上了。
这小蹄子!这小蹄子,怎么能穿大少爷的衣裳!臭不要脸!
红杏这一醒,却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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