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愣了片刻,回身见不是整个耳房塌了,稍松口气,但屋内灯烛霎时熄灭,一点儿光和动静都没了。
喊豆卷的名字,没人应,他索性冲到门前,抬脚就是一个飞踹,门板没有任何抵抗地整面趴倒在地。
江游的视线在不大的屋内一扫,瞧见床顶那根横木折断砸下,连带这床架也不堪重负地散了架。整个床榻范围都是一片狼藉,被褥床单铺天盖地,搅作一团,看凸起的块头,想必是豆卷没防备,兜头就被裹在了里面。
幸亏看起来身子没被横木压到,正巧被裹在了床板、横梁与墙面架出的一个空隙中。
“你没事吧?我先拉你出来——”
“我的头发……头发……”
江游去拽她出来,豆卷却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叫唤起来。
花卷和蛋卷此刻也闻声而来了,花卷眼尖的发现那麻绳质量忒好,还结结实实地缠着大师姐的头发,一股脑地卷在了半截横梁上。
“等等!”她急忙按住往外拉人的江游,指了指豆卷还被缠着的乱发,想让他去后头找找灯,重新点上。
结果花卷的动作才做完,屋里突然就亮堂起来了。原来是蛋卷赶过来的时候带了火折子,火光往床榻处一照,乱象一目了然。
豆卷狼狈地扑在地上,灰头土脸的,但看起来并未受伤。江游看清的同时,手戟已划落袖口,准备上前把那麻绳割断,救人出来。
见状,花卷又一把拉住了他,还与他一通挤眉弄眼的,做起了眼神交流。
“既然师姐没大事,你就别掺和了,让二师兄去。”
“明白。英雄救美。”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游会意后重新收了手戟,和花卷一起默默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挪出了屋子。
“师姐,你别急,我马上就救你出来!”
“好……我没事儿的……”
屋内,蛋卷根本没注意到两人,只是容色切切地蹲下身,先握了一下豆卷的手,得到她的回应后,才放心地走开几步,来到另一侧墙角。豆卷习惯把佩刀立在那儿。
他抽了刀,把缠着豆卷头发与横梁的麻绳两段砍断,又毫不吝惜地把她周身裹缠不清的床单被褥片得七零八落,这才伸手要去拉她:“怎么样?能动弹了吗?”
豆卷的手下意识伸出去,想要握住他的,半道儿想起自己的分量,又有些自惭形秽。
“你、你拉不动我的,还是我自己来……”
“怎么拉不动?!”蛋卷却眉头一拧,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不肯她缩回去。
只是一拽之下,豆卷确实是巍然不动,蛋卷有些发窘,心里较了真,又不愿让她看到自己使劲使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索性把火折子一扔,双手齐上。
那火折子在地上滚远了,火苗渐弱,屋里再次陷入昏黑。
“你——看——我、我可以的吧——”
黑暗中,传来蛋卷咬牙切齿的话音,此刻他那从小芦柴棒长成大芦柴棒的胳膊集中了浑身各处的劲力,终于一点一点儿把豆卷拽了出来。
“哗啦——”
就在豆卷脱身后,床榻那块的梁顶榫卯与断木又塌落了一次。
“小心!”
蛋卷的动作快于思考,借着这一拽的惯性抱住豆卷就地往外一滚,除了吃到一嘴再度被扬起的尘灰,没有任何碰着刮着。
而当江游和花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提着风灯重新回到房门前时,照见的正是两人衣衫凌乱,抱在一处的一幕。
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识趣退场的还得是他俩。
“咳!我一会儿再来……”
“我也是……”
后来两人在屋里黑灯瞎火又待了小半盏茶的工夫,也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总之出来的时候一前一后,跟恰巧路过似的那么刻意。
众人这一番折腾,都暂时没了睡意,花卷表示要做点宵夜给大师姐压压惊,其他两人当然也能跟着沾光,索性一起聚到了前厅去边烤火边等。
蛋卷像板凳上有钉似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说要去伙房帮忙,一溜烟地跑了,愣是从出耳房起都没好意思再往豆卷身上看过一眼。
不过他这么一走,倒是方便了江游。他和豆卷私下很少有什么交流,如今左右也是干坐着大眼瞪小眼,正好把在豆卷那儿没问出来的答案向她讨一讨。
于是江游把同样的问题又抛出豆卷,结果就是被这对有情人的心有灵犀给噎得对宵夜没了期待。
“因为小师妹啊。”
“是……我看得出你们同门之间感情很好。”江游自认他与江亭亭自幼相处的亲厚也不输,可也没见她能为自己克服一次拖延症啊!
难道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在江亭亭心目中的分量?口口声声“少主说的对”,都是骗人的鬼?
豆卷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而后她那张颇为五大三粗的脸上,竟露出了些许违和的细腻柔情:“都说家里孩子中老幺最得宠,门派里最小的那个徒弟也往往是得到最多疼爱的那个。在江司官你看来,是我们宠着她,才愿意为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苦练,但实际上这些年,倒不如说是小师妹在惯着我们。”
“哦?”江游挑眉。
“小师妹是被师父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里捡回来的。我和师父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倒在一个巷子里,已经饿得快要死了,而且浑身烧得发烫,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才挺过来。醒过来以后,她说不出自己叫什么,是哪里人,爹娘还在不在,只隐约记得自己到处要过饭,还被主人家放狗追过。二师弟瘦归瘦,好歹长得高。但小师妹不一样……她是真的又瘦又小,只到这儿,一看就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豆卷说着还在高出板凳一小节的半空比量了下,“师父说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按卷字辈儿来取名,还给定了个生辰,就定在以后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的时候。”
“刚开始被师父收作徒弟的那半年,小师妹几乎什么话都不主动说,就光是默默地抢活儿做,洗衣做饭打水。吃饭的时候,师父越是说什么东西好,有营养,她就越不朝那道菜多动一下筷子,小心翼翼的,就怕吃得多了要被赶走。”
“师父怕她吃不饱,饭后又让我塞两块花糕给她,可她再馋也不敢全部吃掉,一定是只吃一块,要留一块放在兜里藏好……”当时花卷那眼神怯怯望着自己的模样,豆卷至今再记起鼻头仍会发酸,“师父知道了以后,就干脆给小师妹买了个荷包,让她随身带着装些小零嘴,告诉她不要怕有一天还得回去过饿肚子的日子。”
原来每一次精打细算的抠门,还有那个似乎只是为贪嘴而备的荷包,都藏着这么深而沉重的往事。
江游感到有人往自己的心里刺进了一根极细的针,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他想要将这痛扼住,却又找不到一个流着血的伤口,只能手足无措,张口无言。
好在豆卷并没有要等他回应的意思,只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后来小师妹总算是慢慢放下了很多戒备,把卷卷门当成了家,该她操心的不该她操心的,她都要管着顾着。尤其这几年,师父看我们都大了,喝醉的日子比清醒的时候要多了不少,我和师弟又都不是有主心骨的,更是大小事情都由小师妹做主操持了。所以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早就不是小师妹害怕离开卷卷门了,而是我们这个家害怕没有她——
“我们希望小师妹在这个家里,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她一个人做不到,那我们就帮她一起。”
这还是江游住进卷卷门以来,第一次听豆卷说这么多话。他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最初的那个问题。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答案,对于豆卷和蛋卷来说,他们的心思和生活都很单纯,除了平安喜乐外,没有别的特殊的心愿。故而,他们能把花卷的心愿全然当做自己的去实现,苦点累点,都不算什么。
但这个“秘诀”是无可复制的,无论之于江盏,之于江亭亭,还是之于魔教教众,他们都无法做到这样的纯粹,除非有一日“卷起来”变得迫在眉睫,变得无可取代,他们才有可能心甘情愿地奋力改变现状,而不是屈于某种外力的迫使。
如果非要选择,江游倒不希望魔教迎来那样的一日。
或许,从某种角度而言,有时候能够躺平也是一种幸运……
前厅中只有炭火静静烧着,两个沉默的人影在壁上晃动,就在豆卷以为江游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却听到他开口了。
“你刚才说,第一场雪落就是花卷的生辰?”江游说着,看向厅外的冬夜,“那应该快到了。”
“靖凉城差不多每年都是正月新春前后就会下一场雪。”
豆卷不明所以地应是,接着就看到江游原本散漫的目光有了追随而动的焦点,远处花卷端着托盘朝这边快步走来。
“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年花卷的生辰,带上我和楚去辞一起吧——”江游望着那道于夜色中渐渐清晰的身影,而后放低声音,轻笑着与她串通,“不用告诉她,我们会自备菜酒和生辰礼,不白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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