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天是凄清般的深蓝色,起伏的山脉披着沉重的雪,风无边荒凉。
正是初夏,雪山之巅上的积雪一路连绵到半山腰。
半山腰的高山杜鹃怒放着,灼烧燎原般的赤红色,像冰冻人间里猛地点燃的夏火,融化了终年冻雪,消融成涓涓细流,滋养着山脚下的绿茵。
沈轻清双脚浸在冰凉的水里,冰雪融化的水流冰凉透骨,水势刚好漫过她的脚踝,败落的杜鹃花般顺着水流停在她的脚边,亲吻着她□□的足。
这是她死后第十年。
在一处不知名的雪山,一众雄伟的雪山之中,它实在排不上什么名号,攀登难度也不大,专业探险者对这样的雪山通常不感兴趣,比起这些他们宁远去开辟一条登上难度雪山的新线路。
谁能想到偏生就是这样一座雪山,埋了她十年,冰雪销骨,无人知晓。
幸好,前两天闹了一场雪崩。
大雪奔涌着连同她深埋的尸骨冲刷出来,她的灵魂才终于能从无边雪原中冒出头来。
但这里偏僻,人迹罕至,三五年不见个人影是常有的事。
沈轻清坦然接受了自己沦为阿飘的事实,只是偶尔她也会难过。
能一起登山的队友都称得上一句过命交情。
好歹她也是为了救蒋灿灿跌下峭壁的,周宁远眼睁睁看着自己掉下去,为什么连搜救队都没有通知一声。
亏她在死前还一直心存幻想,以为会有人来拉她一把
但周宁远和蒋灿灿从此再也没来过。
雪山的天气常常多变,刚刚还放晴的天气,忽然又笼起了一层晦暗,好像顷刻间所有的色彩都染上了衰败的薄灰,倾覆人间。
天顿时变了,狂风裹挟着细雪薄冰,捶打在她的脸上,刀割般的疼。
沈轻清没有躲闪,只是下意识的紧缩着衣服。
雨越下越大了,沈轻清还坐在浅溪边,只因她的尸骨就在不远处,无力的悬在被雨水冲刷的石碓上,因此灵魂也无法走得太远,就这样任由大雨淋淋漓漓。
就在她以为余生就要这样度过是,隐约中听到了引擎声。
沈轻清立刻警醒站起来。
她被埋在雪里十年,十年寂静无声的时光中,让她对一切声音都格外敏感。
她循声望去,在黑与灰交融的天色中,一道微亮的光束,像刺破黑幕的光明,漆黑的越野车践踏一切而来。
陈伦撑着伞走下车,挺拔的脊背,修长笔直的双腿,外套一件剪裁合身的黑色长大衣,灰色的围巾搭在脖颈,双眼狭长而尖锐,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凌冽的暗风在雪山中穿梭呼啸,大雨好像把他的身姿轮廓都冲刷淡了。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好像从另一个时光里走来,突兀而直接的闯入了这个世界。
雨雾在他的镜片上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雾,在雪山脚下搜寻了很久很久,直到看见她被冲刷在乱石滩上的尸骨时才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寒风冷冷的刮过,吹乱了他额前的发,凌乱的碎在眼底。
瑟瑟呼啸的寒风摧枯拉朽中,她好像听见那片呼啸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
沈轻清
陈伦对着她的尸骨俯下身,眼底的火焰像深海深处惨烈的火光。
那尸体面目狰狞,连她自己都不忍心去看,但他却小心翼翼的抱起她,用最轻柔的声音在她残缺不全的耳边说。
沈轻清,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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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轻清的印象中,陈伦是个精明市侩的商人,业界风评更是一边倒,骂他一身铜臭味。
她隐约还记得,周宁远、蒋灿灿也非常不喜欢他,即便他们拿了陈伦数额不小的赞助费。
但纵使这样,沈轻清还是感激他,不仅因为他是这十年来自己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更是因为他带她离开了困住自己十年的地方。
她的尸骨被陈伦装殓放在后座,沈轻清则飘到陈伦身边,明知对方感受不到她,她还是想多挨挨他,沾沾人气。
她偷摸打量着陈伦,十年不见他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眼睛。
单眼皮狭长凤眼,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凌冽的侵入感,与人对视时,更不自觉的透着凉薄轻蔑,就像上帝俯视着卑微的蝼蚁,让人坐立不安,极不舒服。
她想,或许这也是他风评一贯不好的原因吧。
不过沈轻清对他的印象倒不差。
都说陈伦势利,精致利己,但他们探险队,赞助费出的最多的就是他啊。
现代探险队可不像十九世纪末的时候,回报率很小很小。
陈伦的商业版图也跟登山探险毫不沾边,基本属于赔本赚吆喝。
当车快要行驶到国道边时,她看着陈伦拿出了手机,十年时间,科技腾飞,连手机的功能都变得不一样了,完全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沈轻清看着陈伦修长有力的指节对着屏幕一顿操作,进入了一个网站。
网站的名字叫‘寻人’陈伦操作的飞快,她来不及细看,只笼统的看见页面上全是关于她的信息,她的照片,零零碎碎写了关于她很多的细节,就连沈轻清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空白如纸的自己,有这么多可以着墨的地方。
网站里的帖子很多,却每一篇都是关于她的,后面跟着一大串不菲的赏金数字。
很快陈伦进了操作后台,关闭了网站。
沈轻清沉默了半晌,半透明的身体坐在副驾驶,忽觉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天南海北,山川雪原,世界各国角落到处留有她的足迹。
她以为自己死的无声无息,却没想到仅有几面之缘的陈伦会惦记了她整整十年。
路上,陈伦跟一个人打了电话。
沈轻清本以为陈伦会带着她的尸体去警察局,但他却停在雪山中的一座独栋木屋别墅中。
壁炉里烧着火,满屋暖烘烘的,这种从内而外滋生的暖意,她已经十年没有感受过了
屋里早就等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他和陈伦对视一眼。
“她失踪了十年,你找了十年,大大小小的雪山都被踏遍,没想到真让你找到了。”法医出身的孟尧说。
陈伦站在落地窗前:“验尸吧。”
孟尧眉尾一挑,带上口罩:“你不回避回避?尸检可不太好看。”
陈伦一动未动,清冷的雪笼罩着他淡漠的侧脸。
孟尧不再多说,拿起解剖刀,刀刃切开她灰白色的皮肤和肌肉,露出里面的内脏,腐臭味渐渐弥漫在整个别墅。
沈轻清看见陈伦低垂的睫毛颤了颤,眼底投下一片深沉阴霾,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好像孟尧的刀割开的是他的心脏。
陈伦家境殷实,养尊处优,想来应该是没见过解剖尸体这样重口味的场面。
她估计陈伦是被她的尸体给恶心到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走呢?
正当她疑惑时,孟尧结束了。
暮色下沉
孟尧摘下口罩:“周宁远说的对,她十年前就死了,就是你偏不信,找了十年又怎么样,还不是找了个死人回来,有什么用。”
他还在念叨:“周宁远逃到国外,没告诉你她是在哪出的事,你就一座雪山一座雪山的找,东北、西藏、云南、哪座山没让你翻遍了,公司也荒废了,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吗?”
立在落地窗前半天没有吭声的陈伦,忽然开口:“疼吗?”
孟尧脱下白大褂的动作一顿:“什么疼不疼?”
他像一道孤独的影子,伫立在凌冽寒夜:“她死的时候,疼不疼?”
孟尧的话猛地被哽住。
窗外呼啸的风,叫嚣成一片死寂。
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沈轻清的手背上,脖子像被人狠狠掐住,无限酸楚堵塞堆积在喉咙上,等她意识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她这辈子活的粗糙,死的也潦草。
登山、出海、探洞、各种危险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弄得一身伤痕也浑不在意,除非是快死了,不然不会去医院。
走的地方多了,她在探险圈子里渐渐出了名,其他人都关心她去的远方,只有陈伦一个人关心她身上的伤疼不疼。
疼不疼?
当然疼啊。
被折断的骨头,被冻坏的嗓子,不停渗血的伤口,撕裂一切的狂风,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没有人知道她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的绝望,那样的绝望她熬了十三天。
无数次,她恨不得在掉下峭壁的那一刻就死了。
回想起峭壁下无尽的黑暗,沈轻清的心就像被钝器击打过一样,迟缓又沉重的疼。
孟尧叹息:“胃黏膜有出血斑,尸斑是鲜红色,颅骨骨缝有开裂,小腿骨断成三截,左臂被尖锐物刺穿,身上还有不同程度不同时期的擦伤,可见她掉下峭壁后并没有立即死亡她很坚强,她还有求生欲,试图往上爬,只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腰腹上的伤是致命的。”
孟尧掀开盖住沈轻清尸体的白布,陈伦慢慢走近。
她的腰腹部有一个碗大的伤口,撕开衣服与伤口的沾粘,凝固的血像火焰般腐烂的红花,溃烂的伤口像熟透了的浆果,呈现糜烂的暗红色,从撕裂的伤口窥探,清晰可见她的小肠。
这一切都血淋淋的铺开在陈伦面前,沈轻清看见他紧攥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双臂压抑克制的近乎痉挛。
孟尧犹豫了一下,说出了最后压倒他的话:“掉下悬崖后,她应该还坚持了十几天,只是”
孟尧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陈伦劲瘦挺拔的背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压了下去,高大的身躯瞬间佝偻,他认识陈伦那么多年,孤傲自负从未对谁弯过腰,但面对沈轻清遍体鳞伤的尸骨,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傲气,只剩下一具枯萎苍老的身体,凄楚的跪在她面前,无力的拉着她冰凉灰白的手。
他没有哭,孟尧却好像听见了死寂一般的凄嚎。
“沈轻清”陈伦的声调压抑的哽咽,他看着沈轻清冻僵的脸,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他想触碰又不敢触碰,他想最后一次抚摸她,又怕冒犯了她,最后落在她狰狞的伤口上,那双带着温度的手颤抖着试图温暖她,但冰冷的尸体怎样也捂不暖。
陈伦终于意识到,沈轻清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巨大的孤独笼罩着他。
他再也抑制不住红了眼眶。
接下来的事,孟尧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离开了别墅,关上门的那一刹,他听见了一声近乎疯狂的悲嚎。
孟尧仰头望着雪山森森凉凉的夜空,那声悲嚎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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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伦带走了她的身体,沈轻清的灵魂也一直跟着他。
她看着他为自己的尸骨下葬,葬在一座海岛上,面朝大海,背靠青山。
沈轻清记得,以前有个杂志采访她,问她死后想葬在哪里,她的回答就是这样的海岛,那家杂志很小,发行量也不多,最后还倒闭了,知道她这篇采访的人不多。
沈轻清情绪复杂,原来陈伦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关注她了。
她看着站在自己墓碑前的陈伦,自从找到她的尸骨后,他整个人就颓废了一般,锐利狭长的丹凤眼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灰。
海风冷冷的吹来,他孤零的立了很久。
沈轻清本以为自己会随着尸骨留在海岛,但当她再睁开眼,她站在一处昏暗狭窄又紧闭的潮湿房间内,白炽灯泡摇摆晃动刺人眼。
沈轻清定睛一看,这不是周宁远和蒋灿灿吗?蒋灿灿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周宁远更是形容狼狈,身上大大小小都是窟窿眼。
他们怎么会在这?我怎么也在这?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人走了进来。
陈伦双手插着兜,坐在椅子上,修长的双腿半抻着,灯泡在他头顶摇摇晃晃,明暗交替的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锐利的双眼迸出森然寒意。
周宁远跪爬着抱着他的腿,满口鲜血,牙齿已经被敲掉一半,他含糊不清的求饶:“我已经把沈轻清死的地方告诉你了,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陈伦寡淡的眼皮轻垂,冷漠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找到沈轻清了。”
周宁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庆幸,陈伦说过,只要找到沈轻清他就会放过自己。
陈伦看出了他眼中的欣喜,狭长冷漠的眼底涌起尖锐的暴虐欲。
砰——
陈伦狠狠一脚踹在周宁远的胸口,他还来不及惨叫,口腔里就溢满了血,不等他爬起来,铺天盖地的力道凶猛的砸在他的身上。
周宁远哀嚎着哭泣求饶:“你说过你会放过我的。”
陈伦拿着钉着生锈铁钉的木棍,双眼赤红,他疯了一样的大喊:“放过你,谁来放过沈轻清。”
一下、两下、杀意灌满了他的眼。
他咬着牙阴狠戾气:“她的腿骨断成了三截,她的手臂被刺穿,她的伤口、你也要跟她一样。”
陈伦整个人彻底疯魔,拿着杀人利器在他身上下了一通乱砸,敲碎他的骨头,撕烂他的肉,沈轻清承受的痛苦他要让他千倍百倍的偿还。
周宁远蜷缩着惨叫,潮湿封闭的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沈轻清没想到陈伦竟然也有如此疯狂的一面,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奈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周宁远身上的血飞溅在陈伦身上,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衣,红得像刚刚从血水池里浸泡过一样。
周宁远痛苦的惨叫着,狭窄的房间里满是他撕裂的叫声。
不够,还不够,陈伦目眦欲裂。
他的心被仇恨烧得滚烫,沈轻清腰腹上的伤口深深扎根进了他的眼底,他忘不了她的死,忘不了她死前的挣扎。
“她那时还活着、你知道吗?”陈伦踩着周宁远的脸,皮鞋鞋底在他脸上狠狠碾了碾,眼底的火焚尽一切却又无比落寞。
“她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我当时能找到她,你不逃走,告诉我具体位置,她就不会死了。”他喃喃道,仿佛陷入回忆:“她应该会继续去她向往的地方,见清晨的雾,月下的海,黄昏的沙漠,但这些她再也见不到了。”
陈伦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他撕扯着大喊,声嘶力竭撕裂打了极致:“她怎么会死?她那么信任你们!如果不是你们她怎么会死!”
他猩红着双眼,像发狂的凶兽,无情的向周宁远狠狠砸去。
他无法想象掉入悬崖后的十几天,沈轻清是怎么坚持下去的,她是怎么忍着剧烈的疼,一步一步向上爬,再一次次跌落。
她一定在等待救援,一次次熬过死亡带来的绝望。
但她的等待没有结果,毫无希望的等待除了痛苦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她就那样死了,他爱的人就这样死了。
陈伦张了张嘴,伏在地上,喉咙仿佛在撕扯,满嘴铁锈味从胸口处溢了出来。
沈轻清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掐住了她的心脏,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次觉得面前的男人如此瘦弱易折。
在他满是血腥的身上,她仿佛看见了巨大的孤独。
她鼻尖一酸,再次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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