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屋子里很黑。对面的大厦灯火通明,但照不到这里。
我想象,在漆黑的屋子里,在没有蜡烛、没有灯光、没有太阳的未眠的夜晚中,人们应该作何反应。世人害怕黑暗,就像兔子害怕狼的本能。会惊慌失措,躲在角落?会抱着枕头,钻进被窝?会穿上鞋子,离开黑暗?都有可能吧。我不知道。
好多人说深邃的黑予他们彻骨的冰冷,多待一秒都会冻得发抖。可是,我们依然保持着37c啊。黑暗里,依然可以窥见一些东西。比如脚下拖鞋的触感,比如自己杂乱的内心。
也许我听过谁说,在没有蜡烛、没有灯光、没有太阳的未眠的夜晚中,是阿飘在举着镜子为你聚光,才会依然温暖。
说得真好。
所以,在停电的此刻,你在吗,阿飘?
我的爷爷奶奶带我长大,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肩膀宽厚的少年,都是他们陪伴在我的身边。听说我小时候特别聪明,还没上学就认识了许多字,奶奶经常带我去家门口的小超市里给大人们念报纸,我就坐在高高的木椅上像雕像一样供人欣赏,而我满心期望的只是奶奶的一句“真棒”。上学的日子总是特别枯燥,我每天只盼着放学了爷爷来接我,骑着嘎吱嘎吱响的三轮车给我买红红的糖葫芦,笑着看我笨拙地吃。那时没有路灯,但我的夜晚从未漆黑。爷爷给我抓的一笼萤火虫、奶奶小心翼翼点的蜡烛、躺在摇椅上看到的漫天繁星、露天电影的大大电影光屏,这些都以七彩泡泡的形式永远留在我的回忆中,彩虹般绚烂又梦幻地点缀了黑白的世界。
如果我假装忘记我曾经对着他们嘶吼,假装忘记我把眼睛不好的奶奶独自留在陌生的街道上,假装忘记有一辆漫不经心的货车载着深秋的悲伤驶过某个惊恐的老人,我的泡泡可能不会碎在地上,被这位或那位的鞋底带走。
我痛恨白天。
一个白天带走了一个无助的老人,另一个白天带走了从此忧郁悲伤的孤独老人。
我脾气倔强,“对不起”这三个字,他们在世时我从没说过,但在那两个白天之后,我说的“对不起”流窜在每一个黑夜中,流窜在每个人的噩梦里。
对不起,也谢谢你。
我在无尽的忏悔中遇见了一个比泡泡还美好的女孩,她总是在夜晚为我歌唱,不善言辞的我也暂停了我的流窜,只为听清她宽恕的歌声。
夏天的紫罗兰山谷里,我牵着她小小的手在绿茵中游荡,摘下娇嫩的花朵为她装扮带着少女雏香的发丝。她喜欢坐在风景里冥想,又害怕炎夏的炙阳烤焦她的洁白皮肤,我就为她遮阳,站在风景里看风景中的风景。她和我一样,喜欢角落的雏菊胜过人潮中的樱花;她和我不同,轻巧的话语里透露着永也殆不尽的欢欣,明亮的眼睛里藏着无数个四月的暖阳。
我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灵魂。
我带她去到满是蒲公英的山野,等风吹过,在白绒的浪漫中与她携手许下愿,为她吹去睫毛上恋恋不舍的小白毛。那时的蒲公英也许和我一样着了她的迷,全然沾在她的头上、脸上、裙子上,似是圣洁的头纱与婚纱,那时的她真像是云雾中的仙女。她挽着我的手,我们走在绿色的地毯上,遍地的花草是宾客,长满青苔的岩石即是我们的礼堂。只可惜那天我没穿上黑色西装,邋遢的像个漂泊了五六年的沧桑青年。她笑着说没事,说这叫沧颓掩盖不了的轻狂,很帅。也不知她是不是当真觉得我帅,至少她那时的笑容很真很真,闪烁在每一处发着光的美景中。
我一直小心掩藏,不让她知道我是女孩,担心她无法接受。我也不敢过多地碰触她,生怕自己沉堕的灵魂玷污她纯洁的美好。
她终究是发现了。
在她父母抛弃她去了外国的那天,她在我家哭着睡去。醒来她无意间发现我有着与她类似的形体,细腻的她又想到我待她从不似正常的恋人。我看到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随着泪水流失,逼问我究竟是爱她还是只当她作朋友。我着急地张合着嘴,却无法说出一个“爱”字。她灰暗地离开,我在一周后的黑白报纸上见到关于她的自杀报道,配图是紫罗兰山谷里坠落的她。
我,爱,你。
我带着哭腔的话语小声而易碎,漂泊在夜晚的风中。
自幼时起,我的父母就不着家。他们感情不和,都向往自由,于是总是在外飘荡,留下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动画片。很小的时候我希望能够等到他们回来,再大一点我就尝试着在动画里寻找他们的身影,后来是努力学会独立和坚强。青春期时,不再年轻的他们终于停止了吵闹,或者是认清了现实,或者是没能认清只是随便着时间。总之他们回到了家,睡在同一张床上,常对我嘘寒问暖,做出爱我的姿态。
我已经不在乎。叛逆的我心中只有幼时的失望堆积而成的恨意。对于那些看似关心的话语,我总是粗暴地回应。“啪”地关上门,有时是房门,有时是大门。直到我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在艰难的生活中一次次碰壁,然而我总是在超市、饭店里中一些奇奇怪怪的奖,获得很昂贵的饭菜抑或很大一包生活上的必需品。我以为是我把所有的好运都用在了中奖上,买彩票时听见父亲苍老的咳嗽声才惊觉。
我慢慢放下曾经仇恨的一切,在假期时回家探望爸妈。四年前的一个春节,我假意告诉他们我要年末加班,没法回去,却暗地里买好了票。拎着年货摆出笑容回家的那天,我敲了半个小时的门,只等到不耐烦的邻居。他说我的父母早就坐了飞机去找我,而他们乘坐的那家飞机,正是我漫不经心拒收的那条社会新闻中的事故航班。我在收拾屋子时翻开父亲泛黄的日记本,一页纸上写满了对我的歉意。世事永远难料,弱小的我只有在陈旧的房子里哭泣的权利。
我原谅你。
在黑夜中,我无数次哭诉自己的运气怎么那么坏,才发觉不幸的是被我摊上的人们。
人是群居动物,而我所挂念着的人皆已离世。如何继续?
小时候奶奶总是为我轻摇蒲扇,指着夜空上最亮的那一颗星,说那是她老去的归宿,说每当我迷失了方向,都可以抬头看见她的微笑、听见她的唠叨。她会永远陪伴我。
她骗人的。
现在的夜空已经望不见一颗星,我已经快要忘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
也许会有一天,我将忘了所有吧。谁也不记得,我只会记得破旧的遗憾,记得自己未能传达出去的声音。
可是有人说啊,黑暗里,有阿飘在守护你。
人死了就会变成阿飘,所以,你们是在我身旁吗?
阿飘,谢谢你。
阿飘,我爱你。
阿飘,我原谅你。
你听见了吗,阿飘?
漆黑的的夜里,我身旁围着阿飘,沉沉睡去,陷入我幸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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