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瞳这一夜焦心劳神,出城没走多远就趴在马背上睡着了。阿罗赶紧变出了车,严都平轻手轻脚把小孩儿抱进车里,心想她不仅看着小,身骨也轻得很,是该要好好补一补。
阿罗又跑了一会儿,天亮前后赶到了湘湖边,这里有些微雨,四周寂静空旷,湖面上水汽氤氲,落雨声清晰可辨,在水面撞出层叠的波纹,揉碎了树木的倒影,朦朦胧胧,暗暗沉沉。
而在严都平和阿罗眼中,湘湖中停了一艘三层大船,张灯结彩,丝竹喧嚣,酒肉飘香,笑语不断,就像人间大户画舫游湖,好不热闹。
严都平冷笑,仙界张口慈悲闭口仁爱,这几位一面干着断门绝户的事儿,一面逍遥自在,可真是仁慈得很。他正要往船上去,转头看到杨瞳傻愣愣撩着车帘向外张望。
“醒了?”
杨瞳摇头。
“能看见湖面上的大船吗?”
杨瞳揉了揉眼睛:“看不见。”
“想看吗?”
“想看!”
“把眼睛闭上,凝神聚气。”
杨瞳依言行事,闭上眼睛,严都平从旁边柳树上取下一片嫩叶夹在两指之间,轻声念道:“玉清清微如律令,启。”抬手将柳叶点在杨瞳眉心之上,印堂正中,柳叶消失不见,严都平叫杨瞳睁开眼睛,她小心地一点一点睁开,果然看到湘湖中间停着一只巨大的楼船:“哇,好大的船!”
杨瞳还在惊奇中,严都平嘱咐阿罗:“我要过去,你守着她,她眉眼刚开,看住她别乱跑,再被什么吓到。”
“是,属下明白。”
严都平又对杨瞳说:“你,就坐在车上哪也不许去,听见没?”
杨瞳从车上拿出自己的伞伸过去:“师父,伞。”
严都平笑笑:“不用。”说完飞身出去,两三步踏上船板。
杨瞳抱着伞坐在马车边上,注视着船上的动静,只是有些远,看不大真切,她只好和阿罗说话:“阿罗,那船上是什么人?”
“回姑娘话,那船上有三位行瘟使者,是青袍将军张元伯,红袍将军刘元达,黄袍将军朱天麟,还有一位钟将军一位史将军在余杭上塘河边。殿下要去说服他们莫要再为患人间。”
“殿下?你为什么叫师父殿下?”
阿罗扭了扭头,总不能告诉三姑娘,你的师父就是阎王爷呀,于是瞎说道:“这是,这是因为,殿下于我有恩,我习惯尊一声殿下。”
杨瞳点点头,摸了摸眉心:“阿罗,方才师父点了我这里,我以后就能看到鬼了吗?”
阿罗想起殿下的嘱咐,赶紧跟姑娘说:“可不敢乱瞧!您从未见过鬼怪,乍一看再吓到,有些鬼长得奇形怪状,心眼也不好,殿下不在身边,您可千万小心。”
杨瞳自己心里也是怕怕的,被他这么一说便不敢四处张望,眼睛直直盯着湖面上,岸边起了风,树木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雨滴横斜,湖面水波荡漾开,船上的彩绸灯笼却纹丝不动,阿罗往前走了几步,杨瞳立马抱住他:“怎么了?是不是有情况?”
“姑娘莫慌,在下是想往前去一点,好看得清楚些。”
杨瞳掩口笑笑:“我是不是胆子太小了。”
“姑娘今年多大了?”
“九岁。”
“九岁便是小孩儿,胆子大才稀罕呢。”
杨瞳拿手抚摸马背:“从今往后我便修道了,要做个道士,应该要胆子大一些的,对吧?”
“依在下愚见,本事越大,胆子越大,姑娘跟殿下修行,必然每日都有长进,胆子会越来越大的。”
“你这哪里是愚见,简直不能再高明。阿罗,你讲话真好听,以后我有什么话都可以和你说吗?”
“姑娘不嫌弃,在下当然愿意听着。”
杨瞳高兴地搂住阿罗:“真好,我原本以为天要塌下来了,现在有了师父,还交了朋友。”
阿罗也很高兴,往先在冥界,从来没有什么朋友,牛头马面本像吓人,人鬼都不喜欢靠近,当然自己也未曾想过要交朋友,只有阿旁,因为朝夕在一起,所以算有些感情,三姑娘是第一个和他交朋友的人,到人间来这一趟,还蛮有意思的。
那边严都平走进船舱,青红两位使者上首坐着,怀中搂着美人,酒兴正浓,朱天麟一身黄衫,抱着酒坛坐在下首,身边无人伺候,不过也醉醺醺的,竟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严都平拿着剑,在门框上敲了几下,中间跳舞的女子看到他,立即止了舞乐,走到行瘟使者身边通报:“尊上,有客来。”
青袍将军张元伯放下酒杯,眯眼向外看去,见来人身形高大,以为是五人的头头——黑袍将军史文业来了,起身笑着迎过去:“是史家哥哥来了,快请进来上座。”
张元伯走过来,含笑搂住严都平的肩膀,仔细一看却不是熟脸,知道认错了,但也没把手收回来,嬉皮笑脸,称兄道弟:“兄弟有些眼生,不知是何方神圣?”
严都平推开他的手往里走,仔细打量着船内的莺莺燕燕,好会享受,树精,鱼精,兔子精,天庭清规戒律多,跑到人间快活来了。里边刘元达,朱天麟两个认出他来,立刻起身行礼:“参见阎君,不知殿下尊驾来此,有失远迎。”张元伯吓了一跳,也立马过来跟着行礼。
严都平见他们态度恭敬,并不想难为他们,抬了抬手:“无须多礼。”
三人立在一边,灌下去的酒早已醒了大半,让船上乱七八糟的妖精都赶紧走了,张元伯才问道:“不知阎君来此,有什么吩咐?”
严都平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一处地方能坐下,就走到窗边通风的地方,站着问话:“几位到人间来,有日子了吧。”
张元伯笑答:“是,四十又六日了。”
“快活过头,不想回天庭了?”
张元伯不敢笑了:“不瞒您说,我们兄弟这次来,是有缘故的,您位高权重,不明白我们这些小仙的难处,在天庭供职,期满延寿,但俸禄少,开销却大,人间有香火的能好些,哥儿几个也是攒了几世的功德才有那么一间庙,他们不管不顾把庙拆了,我们在天庭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到这里来消遣一阵,算是情有可原吧。况且我们请示过玉帝,并没有胡来。”
严都平又问:“你们在人间,只这一处香火庙吗?”
“还有一座在广南路。”
严都平点点头,不多,但九重天上多得是没有人间香火的神仙,错就是错,没有什么可开脱的:“你们来这儿,赵公明知道吗?”
张元伯摸不清阎君的意思,只好据实回答:“元帅往西边镇压疫鬼去了,应该,应该不知道。”
严都平抱臂沉思,杭州府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么偏偏挑自己和赵公明不在的时候出事?玉帝这事办得蹊跷,一间庙毁了,派个使者下来,督促着再建起来就是了,为何任由他们闹这么长时间?仙界有律法,行瘟不得过月,不可亡城,否则以屠戮罪论,当除仙籍,永世不录。
这规矩是道德天尊掌事的时候定下的,玉帝就敢准他们这么胡来?莫非玉帝早看这几个人不顺眼,欲借此事将他们除去,又怕赵公明护短,故而设了一局?
严都平仔细看着眼前恭敬站着的三人,他们犯下大错却不自知,该不该提醒他们?不过大错已铸,他们就是真回去了,恐怕连南天门也进不了。
“本君游历至此,见生灵涂炭,心生不忍,几位看在我的面上,把行瘟的法器收了,让瘟疫莫要再肆虐,可行?”
张刘朱三人小声商量了几句,阎君的面子肯定要给的,这许多天,气也撒了,乐也寻了,该是收尾的时候。于是张元伯拱手道:“您既吩咐,何敢不从,我们这就收法器。”
瘟神之所以能做瘟神,并不是因为他们自身带煞,而是他们能收服带煞的法器,自身不被影响。三人走到甲板上,向天一指,天上落下一个青色的罐子,一柄赤色长剑,一把鹅黄折扇,空中浊气立刻消散许多,雨也渐渐停了,露出一角久未见到的清朗天空。
三人收完,严都平也不走,只是朝余杭的方向看,张元伯会意:“阎君稍候,让天麟往余杭去知会史大哥,钟二哥一声,咱们五人就都收了。”
严都平看向黄衫的少年:“有劳朱将军。”
朱天麟闪身离开,很快天上一把黑色的锤子,一只素瓷的茶壶也被收走,阴霾彻底散去,能见晨曦,今日定是个好天气。
余杭的史钟二位将军,听闻阎君在此,跟着朱天麟一道过来见礼,严都平看他们算是爽快又很客气,决定给他们一条退路:“几位在仙界供职也有好几百年了,仙界的律法应当比我熟悉吧。”
朱天麟道:“不知阎君要问哪一条?”
“你们此番行瘟逾期,萧山近亡,是不是大过?”
朱天麟心中一凛:“按律,是,屠戮之罪,不过事出有因,我也已上禀玉帝,不该按律处罚吧。”
严都平对玉帝有些了解,他说话做事常叫人猜不透,他允许五瘟使者自己处理,但是如果他们行事太过,一样会责罚他们。严都平道:“律法可不是玉帝定的,他权柄再大,大不过天规,是否降天谴,要看太清天怎么定罪。”
五人闻言知道事情不妙:“太清天判,我几人恐怕难免死罪!”
“你们不妨派个人回去打听打听,若情况不妙,趁早想想出路吧。”
那五人面面相觑,这回十有八九逃不过天规的责罚,若是当真被除仙籍,还能有什么出路?
严都平看着他们从怡然到慌张,莫名觉得好笑,天尊常说情绪有趣,好像些微有了点了解:“地府用神,倒是不拘一格。”
对面五人立马眼中放光,如今能去地府供职,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们齐齐恭身,欲行大礼,严都平抬手制止:“若当真往地府去,五殿再会。”
严都平回到岸边,杨瞳又在车里睡着了,吩咐阿罗轻轻调头,不忘问:“她没被什么吓着吧。”
“没有,三姑娘胆小,不敢乱看。”
严都平笑笑:“这里土生土长的小孩儿,胆子能大到哪去。”
阿罗问:“殿下事情办好了吗?”
“办好了,挺给面子的。”
“他们回天庭岂不是要受罚?”
“仙界的事情,留给他们自己了断吧,我倒是跟他们说,可以到地府来供职。”
阿罗点头:“那几位算有本事,咱们那儿多得是差事,合适。”
“他们伤了那么多人命,虽未生出鬼怪,四周这怨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它们寻到路子往鬼界堡去,肯定要生乱,地府魔君不少,镇是镇得住,不过他们自己闯的祸,还是自己收拾吧。”
“殿下思虑周全。我们现在往哪去?”
“当去蓬莱洲,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地方没去。”
阿罗问道:“往蓬莱,走陆路还是海路?”
严都平想了想:“肉体凡胎,从海上走太危险,一路向北,往登州去吧。”
“哎。”
严都平打了个哈欠,身体沉重且疲惫,一阵困倦涌上来,他刚准备眯一会儿,猛得想起要去的是什么地儿:“阿罗,江宁府,咱们去给小孩儿报仇。”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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