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瞳每天晨修之后,严都平会给她上早课,阴景天宫仙楼上层都是书阁,木质书架和墙壁一样宽一样高,架子上满满当当放了许多经书,左边是木简一层一层堆着,右边有绢书有纸册,或摞或立。
这天讲的是《无能子》,并非什么经典功法,所以不用背。
严都平问杨瞳:“无能子三十卷,可有通读?”
杨瞳回答:“读过了。”
“觉得此人如何,此书如何?”
杨瞳把书翻到析惑这一页,书上写着:夫性者神也,命者气也,相须于虚无,相生于自然,犹乎埙篪之相感也,阴阳之相和也。形骸者,性命之器也。犹乎火之在薪,薪非火不焚,火非薪不光。形骸非性命不立,性命假形骸以显,则性命自然冲而生者也,形骸自然滞而死者也。自然生者,虽寂而常生。自然死者,虽摇而常死。今人莫不好生恶死,而不知自然生死之理,观乎不摇而偃者则忧。役其自然生者,务存其自然死者,存之愈切,生之愈疏。是欲沉羽而浮石者也,何惑之甚欤!
她看着这页:“徒儿认为,此人是世间少有的明白人,但是又有些不大明白。析惑这一节讲得很好,形骸有如薪柴,点燃必有尽时,人好生恶死,其实有违自然,还是看开一些比较好,我们修行也只是讲延年益寿,从不敢妄言永生,这里讲得就蛮好的。”
“那他不明白在什么地方?”
“他说‘自然而虫之,不自然而人之,强立宫室饮食以诱其欲,强分贵贱尊卑以激其争,强为仁义礼乐以倾其真,强行刑法征伐以残其生。俾逐其末而忘其本,纷其情、伐其命,迷迷相死,古今不复。谓之圣人者之过也!’人是裸虫不假,但是此虫非彼虫,我们如何知道分贵贱、为礼乐、行刑法就不是人的自然呢,虫也有虫的秩序,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人皆有欲,既然能诱出便不是强迫,他一生穷困,说富贵不好又有多少人能信他?他又说人当无心,要顺应自然,可他所举的例子皆是大富贵、大才学,安邦定国,名留青史的能人,他们顺应的心内自然,不是心外自然,看不出哪里无心,所以徒弟觉得这书可以一读,但不好全信他,著书之人自己也不大明白的。”
严都平点了点头,又问:“可还记得上月登门向为师求鬼寿那个道士?”
杨瞳回想了一下说:“那个满身补丁的老道士?”
“对,是他,无能子便是他的道号,他说想用这本书换五百年鬼寿,你觉得值不值?”
“五百年?师父许了吗?”
严都平轻笑:“你都能读出这个人有些自相矛盾,为师又怎么会允呢,他这文章不值那么许多,不过为师给他安排了一个相当富贵的来世,要是他来生也能走上离世修行的道路,这本书为师就收下,要是不能,那咱们就把这书烧了,怎么样?”
杨瞳又低头翻了翻书:“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写的,就不要烧了吧,我觉得这书不适合修行之人看,但是寻常人看看还挺好的,也许能寻到些心灵的慰藉,我觉得不好,那就一定会有人觉得很好,搁着呗,烧了也麻烦。”
杨瞳起身把书搁在架子上:“师父,这本不讲了吧,下一卷讲什么?”
“晨课和晚课歇几天,你最近老是头疼,晚上不大睡得好,等你头不疼了,我们讲《胎息经》。”
“胎息法不是已经讲过了嘛,温故知新?”
严都平也过来书架这边翻书:“你这个头疼的毛病,吃药吃不好,调息也调息不好,针灸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为师想了想,上回讲胎息经是你内丹快成的时候,怕你气岔了没叫你练,再翻摸出来练练看,说不定能有用。”
杨瞳揉着头说:“师父还没放弃给我治这个病啊,我都放弃了。”
“下去躺一会儿吧。”
“午饭呢?”
“晚上再吃吧,先睡觉。”
两人从经楼下来,严都平坐在杨瞳床头,杨瞳躺下把脑袋搁在床边,闭着眼睛,严都平轻轻帮她按着脑袋上的穴位,希望她快点睡着,睡着就不会那么痛了。
杨瞳睡得早,夜里就会醒,轻手轻脚起来去开窗,想看看夜色,刚一推开窗户,窗户却又自己关起来,外屋的灯亮起来,师父的声音传进来:“夜风凉,不要开窗,睡不着就出来跟师父说话。”
杨瞳抱着枕头出去,严都平榻边有张宝座床,正好够她躺下,杨瞳躺好后挥手灭了灯:“我吵醒师父了?”
严都平扯了条被子给她盖上:“没有,师父也睡不着,做梦了?”
“嗯,我梦见阿瞒了,师父,我们在这儿待了五六年,阿瞒那里真的只有几天吗?”
“六天,应该快醒了,或许已经醒了,只是还没化成人形,银杏树长起来慢一些,不过很结实,也长寿。”
“结实好,长寿好。最近我常常想起她,虽然还有三四年,但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啊,我已经在穿最大的那双鞋了,师父,我的脚大不大?”
严都平笑说:“上次给你扎针的时候握了一下,比为师的手还小一点呢,不大。”
“不能再长了,再长就没有鞋穿了。”
“怕什么,再做就是了,师父灵力恢复得虽慢,给你做几件衣裳还是够的,蓬莱岛送过来的料子花哨的多,不合适做道袍,给你做几身寻常衣服倒好,也不知道现在人间时兴什么样式。”
杨瞳一个翻身,趴在枕头上,拿手撑着头:“说起衣裳,师伯给我留的那个大柜子,说是我及笄的时候锁就落了,前两天我进袋中去看,还是打不开,师父,您说是不是师伯给忘了,他究竟给我留了啥宝贝呀,我都好奇坏了。”
“他这个人,向来自有道理,你今儿十五岁,明儿也是十五岁,说不定哪天就打开了。女儿家十五岁,为什么重要?”
“因为可以嫁人了吗?”
严都平本来想说这是凡间女子成人的年纪,听她这么说觉得有点好笑,就顺着问她:“进山之后,想过凡间这些事儿吗?”
杨瞳有些害羞:“其实没怎么想了,每天从早学到晚,闲工夫不多的。师父没有成家,阿罗和阿旁也没有,我也不用了吧。虽然阿旁很喜欢看传奇故事,但也对凡间的男子嗤之以鼻,她常常说天下地下鲜有她瞧得上的,还叫我千万别想男女之事,想了也没用,男人只会骗人,不如好好攒钱,好好修行。”
严都平皱眉:“她是不是又拉着你看闲书?还叫你攒钱?”
“闲书,只看了一点点,她自己要攒钱,没拉着我,她不知道我有钱。”
“少跟她玩儿,有时间多打坐。”
“知道啦。”
“师父一直是把你当寻常女孩儿养的,女儿家该有的东西,该做的事情,只要你想,师父绝对不会拦着你,你还小,我们在山上也看不见什么人,你现在没有想法,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为师之心呢,当然是希望你心无杂念,潜心修道,但也希望你能遇见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若是你遇见心仪之人,他比师父对你还好,你要成亲,师父也不会拦着,就像咱们吃素,只是习惯,不是规矩。”
今天晚上说的好些话,杨瞳都是第一回听到,月光之下,能看到师父鼻子高高的,睫毛长长的,杨瞳看着师父的睡颜傻笑,暗自嘀咕:“世上怎么会有人比师父对我还好呢,我心无杂念,潜心修行,就可以一直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吧。”
罗酆山与世隔绝,杨瞳在此修行几年,长进快,也把以前学的那些条条框框抛得差不多,不那么拘谨束缚。在严都平看来,留下这几年很值得,瞳儿现在能独当一面,见神见鬼都有自己的一套,这样去人间,也能放心一些。
算算日子,她十五岁这一年肯定不会太平,四九劫不能再拖,八条经脉打通也要受雷刑,这对她来说是修行以来最严酷的试炼,一年里面大大小小受九道天雷,严都平想想都揪心。
但此番一过,往后修行就更顺了,天劫来得也慢。所以严都平想着等她十五岁过去,几个人再下山往人间去,他的课业在山外,不去还真是不行。
这些事儿他隔一阵子就会和徒弟念叨一遍,每次说起来,瞳儿她都会笑着说“好”,严都平觉得她这么乖很好,又希望她能叛逆一些,发发脾气,像摔镜子一样摔经书,嚷嚷两声再不要学了。或许她老是头疼就是因为忍着不生气,总不能因为外伤落下一辈子头疼的毛病吧。
在山上,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中午吃,有时候是晚上吃,大多数时候是阿罗做饭,阿旁和杨瞳偶尔也做,严都平做过一回饭,大家都没说什么,但之后就不让他进厨房了。中午几个人都会睡一会儿,下午起来练剑,杨瞳也学些掌法和拳法,只是玲珑和逍遥太欢实了,她打拳的时候老是会出来捣乱,所以杨瞳还是剑术练得最好。
因为杨瞳一年里要受九道天雷,严都平决定教她一套引雷剑法,这套剑法的要义是将自然雷电化为己用,以身为柄,以雷电为刃,需要极高的灵力驾驭,其实不是很合适她练,所以之前一直没教。思来想去,严都平还是决定教给杨瞳,她悟性高,兴许自己能想出法子消化呢,他在树下舞给她看,杨瞳站在一旁仔细看着,阿罗和阿旁也在她身后站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阿旁道:“这剑法,没见过。”
阿罗道:“引雷剑法,是灵宝天尊的绝学,我也是头一回见。”
“你头一回见怎么就知道是呢?”
“没事儿多看点书吧,别跟我在这儿抬杠。”
阿旁又说:“既是绝学,又是哪本书上有呢,书上都记下来流传的,又怎么能叫绝学?”
阿罗给了她一个白眼不再搭理,阿旁还来劲了:“你别说不过就不理人呀,我哪儿说的不对你给我指出来,我也好改不是嘛。”
“你没哪儿不对,就是废话太多。”
“废话呢,也是话……”
杨瞳被他二人扰得心烦:“你们俩安静一会儿,这是我的功课,学不好要挨罚的。”
阿旁又冲着杨瞳嘀咕:“姑娘这话说的,殿下什么时候罚过你,十岁那年点厨房玩儿的时候,可都是罚的我俩一个月不许吃饭,学不会就拉倒吧,您撒个娇就过了。”
“牛英俊,你能别再说点厨房的事儿了嘛。”
“为什么不说,姑娘你糗事虽多,那几件格外好……”她话没说完,远处飞来一道莫言咒,准准封住她的嘴,杨瞳和阿罗都笑她活该,严都平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瞳儿,仔细看。”
“是,师父。”
杨瞳最终没有学会这套剑法,因为她的灵力和体力实在有些不够,不过她倒悟出一个道理,雷电的力量在自己身体里面是可以转化的,护住五脏六腑,其他的地方都是空的,让雷电之力在身体里面空旷的地方游走一遍,它的力量未必不能能转化自用,起码伤害会降低,她决定下次有机会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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