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送晚春,茫茫天地沉。
长夜了无梦,晨起若失魂。
烟柳浸薄雾,长津不渡神。
往来皆着素,定为悼故人。
梅雨总让人发愁,严都平却莫名喜欢这样的雨季,从他活着出了冥海,心里就总会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有时候一坐就是好几天,罗酆山,玉清境,地府,这些地方大多他都记起来了,幽冥诸事做得也顺手,但就是时常出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要想起些什么,唯有人间这样的阴雨让他感到亲切,让他感到心安。
他总会想起在冥海底打的那把伞,出来后却丢了,再也找不到,偶然见过一个萧山的鬼,打的伞和他那把很像,所以雨季的时候,他总喜欢到人间萧山来,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许多相似的雨伞,却再也找不出一把一模一样的。
这座城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但不明白为什么熟悉,城西有个已经废弃很久的宅子,他每次来都会去那儿看看,那里有一架秋千,房子都倒了,秋千却还好好的,他会站在秋千后面,把秋千推得晃起来,好像上面坐着一个人,他很喜欢的一个人,帮她摇秋千,他会很高兴。
唐玉师兄总劝他:“都平,就忘了吧。”
可是,她是谁呢?
“珠珠,就是这里。”
二门外有响动,似是有人要进来,严都平掐了诀隐身,依然站在秋千后头,看到一位少年和一名女子并肩进了院子,严都平觉得两人眼熟,似乎是师娘身边的童子和女官,少年帮那个叫珠珠的女子撑着伞,指着屋子告诉她:“珠珠,这里就是以前我们的家,后来姐姐和姐夫还回来住过几年,我们不如就在此落脚吧。”
女子道:“好,好啊,就这儿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宅子还在这儿。”
少年道:“他住过的房子,是人是鬼都不敢动吧。”
女子一笑:“先生都不记得了,哪还晓得有这么一处地方。”
少年说:“上回匆匆见过他一眼,我觉得他好像变老了许多,没有以前那般意气风发了,不是说神都不会变老的嘛,珠珠,你说他怎么会长出皱纹呢?圣母娘娘都没有皱纹的。”
严都平抬手摸了摸眉心,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也生了许多细纹,先没在意,等到在意的时候,如何也去不掉了,只听那女子回说:“大概,先生烦心的事情多吧。”
少年道:“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儿,地府再忙也是有限,以他的本事,哪能因为那么些事情就老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却不敢去问,一见到他就想起我姐姐,我心里难受。”
女子道:“有阿罗和阿旁两位将军呢,先生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
严都平越发觉得他们在说的人就是自己,下意识扶了下秋千架,那少年机警,立刻察觉,厉声问道:“谁在那里!”
严都平觉得此刻并不是见面的好时机,但又不想走,所以换了个地方站着,那二人并未识破他的法术,也只当自己感觉错了,女子说:“这样的雨天,肯定有风的。”
少年盯着秋千看了一会儿,呢喃道:“这秋千,还是他亲手给姐姐搭的呢。”
严都平听到此话心中颤动,再回神,少年已用法术把破旧倒塌的房屋修整一新,高兴地跑进屋里去,女子跟着他也进去,口中嘱咐:“阿瞒,你慢些,雨天地滑。”
严都平又一愣神,觉得“阿瞒”这个名字很熟悉,他跟着二人进了卧房,似乎看到一个姑娘,蜷缩在椅子里,掌灯看书,小声念了两遍:“阿瞒,阿瞒。”
床上她的夫君惊醒,猛地坐起来,有些紧张,却是笑着问她在念什么……
严都平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那女子的夫君,就是自己。
这让他很意外,皱着眉头又出来,走回秋千架边,既想回忆,又不敢回忆,他盯着眼前的秋千,抬手摸索,果然在秋千架内侧摸到用刀刻上去的几个字:赠吾妻童童。
赠吾妻童童……
杨瞒和明珠从屋里出来,看到严都平失魂落魄地站在雨地里,他扶着秋千架,低着头,一动不动。
明珠过去给他撑伞:“殿下为何在此,可要进屋避雨吗?”
严都平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知是雨是泪,远远地看了看杨瞒,略微还能看出些小时候的样子,嘴巴和瞳儿是真像,他不禁苦笑,垂着头往外走。
明珠追着他:“先生,也把伞拿着吧!”
他一言不发,既不拿伞,也不停下,迈着很沉的步子往外走,杨瞒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就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大声叫住了他:“姐夫,你要好好儿的,别再变老了,不然姐姐回来,该不喜欢你了。有些事情,如果连你我都不相信了,那才真的不可能发生了,我不会放弃的,你也不要放弃。”
严都平回头冲她笑笑:“姐夫相信,也不会放弃,以后,不用再避着我了,要是闯了祸不敢回蓬莱去,就到地府找我,回罗酆山也行,那里是我和你姐姐的家。好好照顾自己,一定按时吃饭,千万,别饿肚子。”
世上会这样嘱咐自己的人,除了姐姐就只有姐夫了,杨瞒不住点头,明珠也明白过来,先生这是记起来了。她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塞给他,没再多说什么。
严都平一度很怕回罗酆山,即便回来,也不太愿意住在阴景宫里,现在他明白缘由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家里少了一个人。
他坐在榻边,身上雨气未消,从手掌中变出一双绣鞋来轻轻放在脚承上,口中道:“既然决心要走,又何必给我下咒呢,金符再厉害,也就只是道符啊……”
他从那枚荷包里拿出一张笺纸,瞳儿的字和她人一样,很乖,点捺间又带些俏皮,可是读读她写的东西,又总有些严都平最不想她有的忧伤,他把信笺按在心口,倒在榻上无声地哭了很久:“瞳儿,你倒是教教我,如何顿缨弃之,勿思勿念?”
七月十五日,青莲池有风,梦中恍见罗酆山大雨,万鬼呜咽,似为我送行。
哀哉,余年九孤露,二十归土,匆匆岁月,奄然归无。尘世涉未深,幽冥归无门,吾来何缘,去也何故?纵经神劫,难逃死路。
犹记萧山神祠,雷雨凄凄,瘟尸弥弥,非遇吾夫,难见天日,光阴迁贸,共历尘缘,十年于兹。
天道不公,待我不仁,无伤于物,何罪有之?余不思济物,不过成夫之并介耳。诚愿归后,君能兼善不渝,自得无期。
冥界多事,堆案盈机,余殁后,望贤诸士,继前精诚,明月清风,代我抚存,区区在下,不足为念,莫空伤情。
呜呼,余归之日,孑然一身,天棺地椁,茔茔坟坟,天火待燃,肝肠寸断,素衣不附,面目难存,吾来受此,虽不悔尤有怨,望汝天神,止战歇甲,宽宥众生。
今世种种,必已成羁,顿缨弃之,勿思勿念,勿思,勿念。
哀哀此生,余自诔之。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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