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思卿的红耳朵
张媒人看她喉结尚在,易容的脸皮也粘黏的结实,没有太大破损,只是出现了褶皱,又被鲜血糊住,这才显得诡秘异常,“那畜生,那畜生可识出你女子身份?”
叶子璇知道这话是问她有没有被轻薄,她轻轻摇头,“张姊好手艺,这面皮……面皮硬是没落,否则,否则……甚是危殆。”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可还跟着?”
叶子璇眼皮耷拉,想了很久,显得有些痴傻,良久,才噎出两字,“不知。”
“无碍,回来便好,这伤要快些处理,我让桃蕊去请大夫,”张媒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兜兜绕绕,她有诸多疑惑。
陈胜洪身强力壮,叶子璇娇弱伶仃,这体魄的悬殊对抗,如何能安然返回。莫不是,莫不是用了什么计策,重伤了对方,若是这样,那继而行事就得步步小心,切莫让人抓了把柄,张媒人顿了顿,“你要请明面的大夫,还是阴面的大夫?”
叶子璇茫然,“何意?”
“明面大夫即是正式约请,大走王春堂,小走燕康访,都是法式正路的医所,可让桃蕊去请,但若是受伤之事不宜宣之于口,譬如浪人散人,钦犯凶徒想要医治,多会寻阴面大夫出诊,那则需我亲自去请。”
叶子璇明白了,这是地上见光的诊所和地下黑色的诊所,“阴面,寻阴面的女大夫,莫要声张。”
张媒人向桃蕊嘱托一番,理了理衣裳便出了门。
桃蕊在水房添柴烧水,将几种强身的药材浸泡、煮滚、过筛……累得满头大汗,等忙活完,去厅堂的卧榻上寻叶子璇,叶子璇已闭目睡去,额上爬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净肤不能耽搁,不然伤上加伤。桃蕊将她推醒,半搂半抱挪进水房。叶子璇很温顺,很配合,龇牙咧嘴地翻进木桶,任由桃蕊摆弄。
药汁浓郁熏人,水汽上蒸,叶子璇眼睑泛青,萎靡困乏。
“叶姑娘,这衣物可要焚毁?”
叶子璇眯眼想了很久,在桃蕊以为她不会答复时,幽幽开口,“不洗,留着。”
此时厅堂的雕花梁上,疯老汉倒挂着,他吃尽了最后一颗糖葫芦,饶有兴致地瞧着水房方向。戌时二刻,他也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向主子复命了。
黄卷青灯,夜深露重。
“叫佛楼”和“北市楼”是县城两大歌舞坊,坐落于大市街的东西两侧,一到亥时,琴乐霏霏。在男人间嬉戏,哼着温婉地唱腔;亦或在亭台上扭转划一,明艳多娇的脸庞仰天而舞……
此时广义街的打铁声也跃进来,夹杂着打铁男人粗鄙的段子。泼皮的孩童遛进餐食小馆,不时冲撞着逆行的男女食客,唱着稚气童谣。
声响层叠,热火朝天。
是一叫佛楼的老客最先发现了异常,他身形肥硕,每走半层木阶便会停下休憩,靠着栅栏挥扇。
一滴赤红的黏液滴落到他扇面,老客心痛大呼,那可是燕山府白子头的墨宝。
他忙仰头张望,只有一面酒旗在风中张舞,并无不妥。他掏出幺娘送的帕子轻轻一拭,一嗅,兀的一惊:一股子血腥气?他有些难以置信,再次探头去嗅,鼻子还没凑近,又落下一滴。
老客急了,甩着脑袋瞪向天际,他寻觅了良久,依旧没瞧见可疑的人事。目光滑过酒旗,有丝疑心,这酒旗不是靛蓝色吗?何时换成了藕荷色。
他打眼细致一瞧,这粗布为何会细嫩光洁,为何会有张嘴,有个鼻,有俩眼洞,浅浅透着一张人脸。
老客当即反应过来,顿时毛发悚立,撕心裂肺地嚎叫两声,屁滚尿流往下跑。他身子胖,像个球,骨碌碌往下滚。
疯老头在莳花房看得呵呵笑,从他角度恰好能目睹胖子的畏怯之举。莳花房在叫佛搂最顶端,是堆金积玉的富贵窝。
老头从梁上翻下,跪在抚琴人面前,姿态甚是恭敬,可语气却油腔滑调,“小穆主子,陈胜洪沧海一粟,顶多是个不起眼的钩子,这般杀鸡儆猴,是否过早了些?”
向春白托着壶瑶浆入屋,“老不死的东西,你有几个心思眼,侯爷有几个心思眼,你呀你,你是傻子活了九十八,虚度年华呀。”
“小穆主子,叶晟那内侄女名唤什么?”
“叶子璇。”
“陈胜洪昨日上了公堂,被一姓叶的状师堵得哑口无言,妻子没了,面子也跑了,他今儿绑了那状师,拳打脚踢,那公子瞧着瘦弱,也是个硬骨头,逃到甜水巷,您猜怎地,公子脱|了衣,成了小姑娘,丫髻唤她,叶子璇。”
琴声骤停。
向春白露出娇憨的疑惑模样,“那叶子璇,侯爷见过了,是个疯女子。”
疯老头嘿嘿笑,“我也见着了,是个心思细腻,手腕狠戾,胆子还泼天大的悍女子,见我杀人,都不曾晕厥,悍中之悍,可敬,可敬!”
话音刚落,琴后的人已无影无踪。
向春白捂嘴,笑得前仰后合,“咱侯爷还是头次为见一姑娘,这般火急火燎。”
甜水巷三弄戊字间,叶子璇已经在东屋歇下。阴面大夫是个爽利女人,问诊看诊抹药包扎后,便跟张媒人说了要提防的事项。好在没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瞧得骇人而已。
桃蕊去了田椒村找罗氏,张媒人让她把罗氏带来,以免思女心切。
自己则跟大夫去了厅堂,大夫留下了六副药材,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今夜烧起来,必须灌下三大碗。
叶子璇在屋内静静苏息,她面颊和额头有大片挫伤,红肿不堪,脖颈和手臂裹着厚厚的药巾,还在溢血,最惨不忍睹的是两只嫩足,涨成两个馒头,脚掌的伤口呈棋盘状,烂兮兮的,大夫剪碎肉时,满屋子都是她的哭嗥,张媒人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她疯狂的战栗。
穆思卿在窗檐外听得心弦乱颤。
多年生死不定,他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可现下,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哭嚷,像军鼓隆隆,一下下重击他心肺,让他无法喘息。这让穆思卿又想起叶晟被大火炙烤时歇斯底里的呼救。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半年前是,如今亦是,穆思卿死死攥拳,两眼通红。她是叶晟的内侄女,是叶枫的女儿,是一条绳索上已寥寥无几的自家人。
待张媒人和大夫离开,穆思卿急迫地翻窗而入。
昨儿还是好好的模样。穆思卿双眸微缩,乍现寒光,想触碰那肿胀面颊,手指却停在一侧,不敢上前,过了片刻竟抖了起来。
他昨夜离村后准备了一笔银两,想让她们母女二人去县城安家,银两里囊括了治疗疯癫之症的药费。
走眼了,原来梦魇的姑娘深藏不露。
他掏出葫芦小瓶,沾湿指尖涂抹在她脸上,力道温温柔柔,是难得一见的小心翼翼。叶子璇长得极美,即便现在肿似猪头,在他眼里,也美得紧。
叶子璇感受到微弱刺痛,想扭身躲避,被他扶正,而后笨拙地效仿他母亲当年宽慰他时的动作,拍抚她臂膀,“莫怕……莫怕……”穆思卿顿住了,母亲当年说的是“莫怕莫怕,思卿莫怕……”
穆思卿犹豫半晌,才红着脸继续,“子璇莫怕……”说罢就把脸埋进床褥,耳根红得滴血。
窗外的向春白和疯老汉笑得花枝乱颤,两人都不敢出声,只能抖,抖得人仰马翻。
穆思卿怎会不知,羞涩后便镇定如初,移到床尾将她脚腕搭在自己腿上,那错乱的伤痕扎痛他双目,穆思卿压住冲天的怒火,搂住她双足。
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穆思卿抹完膏药,就这么抱着,一动不动,听着她清浅的呼吸。他抱了很久,久到罗氏来了,才目光沉郁地回神,滚烫的大掌握住她脚踝,“叶子璇,我看过你的脚了。”
罗氏看到叶子璇的刹那,如遭晴天霹雳,全身战栗不稳,摇摇欲坠。张媒人忙扶住她,“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无碍的,养几日便好。”
屋内萦绕着浅淡香气,张媒人挑眉,这味道她太熟悉,且只在京师闻过,是王孙贵戚所用。她靠近床畔,不动声色地轻触叶子璇面颊,果不其然,一层湿濡的药霜,放到鼻下一嗅,蓦地一怔,芙蓉面膏,京师太医院中嫔妃的御用药料。
张媒人看向叶子璇的目光复杂起来。
窸窸窣窣的言谈不止,叶子璇幽幽转醒,半阖着眼,瞧了半天才认出是罗氏,“娘……”
罗氏再也忍不住,扑到床头潸然泪下,“娘吵醒你了,”她不敢碰叶子璇的脸,只能摩挲她鬓边,“这是受了多少委屈,若早知这样,定不会让你上公堂涉险。”
“娘,都是皮外伤,不疼了。”
此话一出,罗氏哭得更凶。张媒人安抚地拍着她肩膀,“叶姑娘,我有些许疑虑,望你解惑。你这般逃脱,可是有人帮衬了你,亦或是用了什么法子,制服了他?”
张媒人话中有话,叶子璇握住罗氏的手,“为何有此一问?”
罗氏抹泪,“那畜生的皮囊被当作酒旗,挂在了城中的叫佛楼上。现下是三更天,一更天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整个县衙的衙役都过去了。你日落刚逃脱出来,夜里便出了这档子事,我越想越不安落,觉得好生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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