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赵呵带他到城郊的一户人家住下,换洗了衣裳,煮了粥,筷子头点了几滴菜油喂给他。
粥米下肚,沉甸甸的就被拽回了人间,有了活着的感觉。
赵呵问他:“伥鬼去了哪?”
“琼山沧浪派……也是收岁,中秋将至,沧浪也到了该上供的时候了。”
“唔,佳节之前去收,恐怕不敢不给,这些门派也要顾及脸面。不过……”赵呵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如今的情形,武林盟恐怕不会让沧浪好过,要拿沧浪做祭品,玩个大的,引朝廷来压。”
“是……一般为了脸面,我们也会做做样子,把提醒她们纳贡称之为抢夺各门各派武林秘籍剑谱之类,要她们在其余不知情门派中还能护住武林正派的脸面。为了将戏做真,每次去,我们会象征性打一打。”
一来,是让这些与魔教分利暧昧的名门正派们给武林盟卖个惨,作出被魔教骚扰愤而反抗的样子,依然“清清白白”。
二来,也是给魔教各鬼们练手的机会。
“我想这次,伥鬼亲自去,应是她又有新的蛊虫练成,要拿沧浪试手……”祸水又道。
江南剑庄拖了魔教三个月,携账本一跑,魔教就知道武林盟要冲自己动手了,这样一来,血洗江南剑庄作为开战讯号后,下一个下刀的,就是琼山沧浪派。
魔教自然不会放过沧浪派,而武林盟也因打小皇子安危的计划失败,不得不牺牲些许门下弟子,在沧浪派,与魔教结结实实打一场。
越惨烈,就越能引朝廷亲自挥刀。
“看来沧浪要被双方架在火上,不得不烧了。”
赵呵迅速判断出魔教与武林盟的第一战,要在沧浪闹起来了。
“而且……”赵呵不打算瞒着祸水,她将自己想到的都说了出来,“我想这一场,带头支援沧浪派的,一定会是安怀然。”
失去了那个鸳鸯眼小皇子,安怀然就只能把自己当作投名状。这一战,她死得越惨,越是荡气回肠,她的家眷后代,和江南剑庄,才能在如她所愿,彻底摆脱三教九流,摆脱武学,走上她认为的正道。
自己支撑一株树,将它浇灌长大,维持它屹立不倒太难了,也太累了。如无才华,不如顺势而为,依附大树。
赵呵问祸水:“你对朝廷有了解吗?”
祸水睁着眼睛使劲摇头。
赵呵道:“西南乱成这样,估计现在的皇帝……一定是个庸帝。”
祸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手忙脚乱来捂她的嘴。
“这话……不要说。”他道。
“为何?又没人听到,就算听到,她说我说过,我就说过了?她怎么证明?”赵呵一笑,继续道,“不过这几年看武林盟的权衡选择,想来这位皇帝陛下有几个不错的女儿,起码是有威慑力的能人。”
祸水好奇不已。
“你怎么知道的?”
“很明显。”赵呵道,“十几年前,从你们江南剑庄就能看出西南这块土地有多乱,魔教说白了,不就是手段奇异的匪徒?走正道则家道中落,人才凋零,不得已也做起了不入流的危险生意,与匪徒抢肉吃,被逼的卖儿子杀女儿,无人敢管,甚至有武林盟一起同流合污……这不就是说,整个西南,无法无天,皇帝管不到吗?”
祸水深以为然:“确实啊!”
赵呵又道:“但现在,武林盟和江南剑庄嗅到了风向变化,于是计划弃了贼船,洗白上岸,敢做朝廷的那把刀……这种谋划不会是一日之功,这几年,一定是朝中有皇女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彰显了强硬手段,稳住了朝局,把目光移向了西南乱局,才让武林盟有了这个打算。”
“有道理。”祸水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看向赵呵的眼神变得明亮又向往。
“赵姑娘果然聪明。”
“赵呵。”
祸水愣了片刻,点头道:“赵呵。”
“现在难受吗?”赵呵问。
祸水:“你指……”
“你的胃。”赵呵道,“这几天从未好好吃过热饭,除了药就是汤汁,我在碗里放了几滴油,估计你要吐一次才能适应……”
“还好。”祸水轻轻蹙眉道,“也还能忍。”
“原来如此。”赵呵了然。
祸水在魔教怕是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又被灌各种药毒,他对疼痛和不适的耐受力,早已不似常人。
“既然这样。”赵呵出门去了,过不了多久,她提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近小灶台,烧水熬汤。
天亮之前,赵呵看着祸水吃完了小半只鸡,对他道:“睡吧。”
卯时刚过,祸水便吐了。
那些暖和的人间食物在他腹中,好似待不下去,压得他心慌,恶心的头昏,连眼睛也瞧不清楚了。
吐的时候,旁边闪过一片花色,赵呵蹲在他身旁,肩上搭着一条汗巾,静静看他吐。
祸水伸手推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但他推不动。
赵呵稳得就像一块石头,还是扎进土地里千年挪不动的山石。
她的腰腹就像有道无形的根须,深深扎进她蹲下的地方,只要她不想,无人能让她挪开。
祸水已有些发软,他无力气了。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在赵呵面前太过羸弱,可赵呵就似能看透他的一切,在他卸力的瞬间,手有力的扶了过来,替他捏着头发,轻轻拍他的背。
“还有点,快好了。”她说,“今天之后,你就可以正常饮食了。”
祸水的汗水浸湿了发丝,而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下颌滴落的,还有难受时沁出的泪水。
“昨晚要不跳那一下,今天的反应会稍微温和些。”赵呵道,“所以尽量远离水,太凉对你的身子不好。”
她的掌心很热,贴着他的后心,令他病痛都减缓了许多。
很舒服,他会忍不住贪恋更多。
人还真是容易自甘堕落,服从于短暂的温暖假象。
“喏,喝点水。”赵呵递来一杯水,木杯厚实,那水是她打上来的井水,但入喉却是温的,一点都不冷。
赵呵把昨日的衣服烘干了给他搭上,亦是暖和的,就像太阳照耀了很久,把一部分的温暖永远的留在了这平凡常见的布料上。
祸水终于明白,这些都是赵呵暖给他的。
赵呵给她系上衣带,说道:“来,学我。”
祸水不解:“什么?”
“我眨眼你就眨眼,我呼气你就呼气,如何?试试看。”
祸水不明所以,但仍然照做了。
她眨眼的频率很缓慢,呼吸也是,有时候,祸水拿不准她到底有无换气吐纳,他根本捕捉不到。
几个回合下来,赵呵道:“知道了,明日再来。”
“赵呵……”祸水问,“这是,在教我内功心法吗?”
“哪有什么内功心法,我从没练过那东西。不过你跟着我的呼吸走,应该没坏处。”赵呵很是自信,“现在有舒服些吗?”
神奇的是,祸水真的舒服了好多。
他的身体平静了下来,已习惯十年,常伴他的病痛,好似在他去试着感受它们的时候,短暂的停歇了,给了他久违的舒心感。
赵呵眼角弯起,笑得也很是开心。
她说过,她一定能治好他。虽不能一日两日就立竿见影,但一年两年十年,她总能驱赶走所有的痛楚,让他不再受折磨。
赵呵道:“等再正常吃几顿热饭,咱们就去琼山,我可不能让人先杀了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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