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驰原本叫楚驰,母亲京中三品官员,父亲,按楚驰自己的说法,她并不觉得父亲和好看沾边,身条倒是很高,乍看背影,会以为是个不错的美人。
楚驰书读得不错,又有一身的武艺,人缘也极强,这与她木讷的母亲截然不同,她有一双含光的双眼,炯炯有神又有极强的侵略性。
叶柳清第一次见她,是在跑马场上,远远的看见一年轻女子,众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拥在中间,哈哈大笑,大方爽朗,仿佛浑身在发光。
叶柳清就觉得,这女子,将来一定崭露头角,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听到她的名字了。
叶柳清算是一语成谶。
不久之后,京城有消息传来,说皇帝提拔了一个朝廷新秀,并赐姓为赵。
跟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藏不住的天家秘闻——楚驰是皇帝的私生女,故而赐姓赵。
风言风语,人尽皆知,不算什么秘密了。
叶柳清觉得假,可很快,凤城君,也就是当时的帝君,以御前失仪为由,责打了一三品官员的家眷,据闻,家眷回去后,很快就暴病而亡,而这三品官员,正是楚驰的母亲。
后来,叶柳清驻扎西北时,与楚驰同营五年。楚驰虽然比之前阴郁了些,但人依然闪耀着,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焦点,人群之中的领头者。
很快军功到手。
又一眨眼,楚驰封侯。
有军功的缘故,但如今算得上四海升平,只是偶尔会有些扰边流浪部落,就算军功,也没到能封侯的程度。
所以,楚驰是当今圣上私生女一事,满朝文武心照不宣。
紧接着,新侯不停地遇到怪事,桩桩件件,扒开看,其实都是刺杀。
刺杀楚驰的,自然只会是凤城君。
凤城君手段向来专横,皇帝后宫美人不少,但成活的皇嗣只有两位,皆是凤城君所出。
一位就是皇长子,从出生起,就有了封号明珠。
另一位,就是当时年幼的东宫储君,储君与明珠皇子之间,差上了十五岁。这十五年间,宫中就无能活下来的孩子。
而这位小储君又生来体弱,每年小病不断,天气热了冷了,就如要断气一般,实在不是什么长寿之相。
突然冒出来的楚驰,让凤城君大受威胁,不惜铤而走险,手段也逐渐猖狂。
那年春,楚驰与钟阁老家的小公子一见钟情,沉浸在欢喜中的楚驰约这位小公子外出踏青,却在三盛桥遭到了丧心病狂的围杀。
她伤了一只眼,而她刚刚钟情的小公子死在了她怀里。
从那场围杀中活下来的楚驰,开始了她的反击。
朝中党争愈演愈烈,各自都杀红了眼。
皇帝病危之时,双方直接在床前明抢谕旨,楚驰直接扯下黄带子,勒死了凤城君,让他殉葬去了。
只是,明珠皇子却牵着妹妹的手,举着传位诏坐在了皇位之上。
“赵驰,辅佐新帝之事,就靠你了。”他话说得委婉,语气却半分不让。
朝局已定,赵驰只是轻轻一笑,手指敲了敲一边的眼罩,眯起的另一只眼睛中,冷霜似剑。
新帝懦弱,明珠皇子再用力,这个妹妹也是个扶不上墙的可怜虫。
再加上摄政王有意为之,新帝多年也不见长进,根本不可能支棱,更不会背地筹谋还政一事。
她做起了摄政王的傀儡,哪个大臣要与她密谈还政,新帝会瑟瑟发抖,害怕的跑到摄政王面前,自行告发。
天家正统,仅靠明珠皇子苦苦支撑。
他不敢婚配,也不能想自己的事,他就像被架在火坑之上的人质,一动不敢动,怕动了,这个平衡被打破,无人能收拾残局。
他的妹妹,根本无法服众,她都十五了,孩子都有了……可她还是不成器。
明珠皇子耐心的等,等新帝再长大些,以大婚为由,给她立了个帝君。
指靠不了妹妹,就只能指靠外戚。所谓皇权,不过是世家门阀争权分利。
婚旨秘发之前,新帝向明珠皇子保证,自己绝不辜负长兄的努力,是时候趁着大婚,割占摄政王势力,拿回皇权了。
明珠皇子不指望她实质能做到几分,只要她懂其中利害就足够了。
婚旨下了,摄政王不紧不慢,深夜闯宫。
偏殿之上,将明珠皇子推倒,笑他:“你好大的胆子,帝王大婚这么大的事,竟不与我透露只言片语,明珠,你僭越了。”
她有备而来,又早有盘算。
明珠皇子愕然发现,摄政王暴行之时,竟是撕扯他衣物,意图不轨……
“你父君欠我的,就用你来偿还。”
她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不许碰我,你……赵驰你疯了,你是……”
“嗯?!有什么不好吗?”摄政王掐着他的咽喉,“你不是一直不承认吗?我非正统,我不是你们赵家的血脉……怎么?这个时候承认了?”
明珠不是体虚之人,他是最好的弓箭手,马背上搭弓射箭时的英姿,曾让满京城的女人看直了眼又不敢肖想。
虽然难逃摄政王的桎梏,但他的反抗,也难以让摄政王占到几分便宜。
她恼火道:“你再挣扎半分,我就杀了那傻皇帝登基,立你为帝君,咱们就生几个小孽种,完完全全是赵家的血脉,谁敢说一个不字,我诛她九族……”
“赵驰,你真疯了!”
“是啊,你知道就好!”
挣扎之中,偏殿门开了。
能进来的,只会是新帝。
他的那个好妹妹……她手中举起一只瓷白的梅香瓶,高高举过头顶。
摄政王早就瞧见了,她压着明珠的双手,瞥眼过去,挑眉道:“哦?怎么,兄妹俩今日都要跟本王唱反调了?”
新帝手中的瓶子,砸在了明珠的头上。
瓷片碎落满身,血蜿蜒而下,经过了明珠呆愣的脸庞。
他难以相信。
新帝举起花瓶时,他以为,自己这个妹妹,还是有点骨气,也还是知道护他的。
他一直在思虑,思虑她真的砸在赵驰脑袋上,他要怎么收拾接下来的动荡变化。
万一砸死了赵驰,他又该怎么稳住朝局……
但瓶子,却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没昏,但他失了魂。
他看到了,自己的亲妹妹将手中的瓶子砸下来后,连赵驰,也下意识的,替他挡了下。
就连赵驰都呆了。
新帝皱着眉臭着脸道:“好、好吵。”
说罢,她愣愣退了几步,又似回了神,跑走了。
明珠就是这个时候,放弃了挣扎。
赵驰的笑声,很复杂。
“敛之,你看……”赵驰擦去明珠脸上的血,“这就是你呕心沥血护着的妹妹,这就是凤城君养出的好女儿,这就是那些文成武将拼死要保的继位人哈哈哈哈……”
“她要你放弃挣扎,从了我呢。”
“你看到了吧,敛之。”
“哈哈哈哈……你看……荒唐的,还不如咱们生个小孽种,改立咱们俩的小孽种呢。”
皇室明珠,自此后沦为摄政王的禁宫密宠。
他好像从那一砸之后,就不大正常。精神总是恍惚着,也不再开口与新帝说话了。
新帝的帝君入宫了,孩子也有了,前朝后宫仍然纷纷扰扰,还在夺权争利。
每天都是如此。
明珠却倦怠了,他什么都不想做了,没有意义了,已经。
他不寻死也不求活,被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囚在西宫,她来就来,走就走,他不再去想,也不再反抗。
随便吧,明珠想。
反正早就荒唐了,早就是个笑话了,早就……没意义了。
再次活过来,是摄政王某次的索要中,跟他说,叶柳清要回来了。
她似嘲笑也似感叹:“这么久了,还未婚娶。”
叶小侯恣意潇洒,视京城权贵为牢笼,皇帝驾崩时,她回过一趟京城,明珠记得,当时他遥遥地望了一眼,跟叶小侯四目相触。
她还冲自己笑了笑,又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过了几日,就听说,叶小侯跑了,又出了京,做她的江湖侠客去了。
她五湖四海天下九州到处走,踏遍山河万里。
那时,明珠想,这样也好。
他的理想都寄托在叶小侯身上,世间还有她这样能冲出牢笼飞出去的自由之鸟,他很艳羡。
她就该过这样潇洒快活的日子。
这样才是叶小侯。
再后来,是中秋宴,摄政王要他也去,说是让他去安抚那群对新帝失望的老臣,实则……就是让他去做笑柄,让那些老臣彻底死心。
中秋宴上,他看见了叶柳清。
只要稍微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她就立刻回看向他,依然还是那副笑容。
只是很快,她便端着一杯酒,双眼中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来敬祝他。
“听说殿下身体不大好。”叶柳清微笑着伸出干净的手指,“我看看?”
明珠怔怔低头,见她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面色暗了一瞬,垂下眼,低声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明珠一向控制得住自己的神色,他很小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要在宫宴之上得体淡然。
但叶柳清一句话,明珠落泪了。
他控制不住。
他真的控制不住。
他轻轻回握住叶柳清的手,问她:“叶小侯……能多留几日吗。”
话语每一个字,都在发颤。
“不,我马上就离京,这地方我不会久待。”叶柳清回答,“但我不会一个人走。”
她说罢,放下他的手,转身走向钟阁老。
她跟钟阁老说了几句话,钟阁老面色大变,伸手拉她,急得脱口而出:“叶小侯且慢!诶,等等!”
叶柳清径直走向摄政王,在摄政王笑着转头问出声前,拔剑出手。
也就……短短一瞬。
她只是用一剑,就终结了他十几年的梦魇。
宫宴大乱。
皇帝也慌了神,这种时候,帝君比皇帝更有用,与钟阁老配合着,堪堪稳住混乱的宴席。
是了,肯定比皇帝强。
这个帝君大婚后第一件事,就要人溺死了皇帝与宫侍所生的长皇女。
明珠呆呆坐着,泪也不知道是刚刚的没擦干,还是他一直在流泪。
总之,他满脸都是泪。
你看,什么宫变。什么造反。
根本不需要,人死了,随她们怎么写怎么说都可以。
叶柳清提着剑,一把拉起他,问他:“跟我走吗?”
明珠点了点头。
“人我带走,随你们怎么编。”这是叶柳清扔给满朝文武的话。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带着明珠皇子,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天。
像一对神鬼难挡的比翼鸟,冲破了皇宫,冲破了人间这方牢笼。
叶柳清总说,自己最后悔的,是没能早一点问他,要不要扔下一切,跟她远走高飞。
明珠却知道,时光倒流回母皇驾崩那日,就算叶柳清来问他,那时的他也会摇头拒绝。
怎么会跟她走呢,他当时,可有一堆的事情担在身上,还有个妹妹要扶,还有朝堂要苦苦支撑……
叶小侯那样的人,自己又怎能去拖她入世局泥潭。
他要是早一点知道,京城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愿意从小就跟着叶柳清,满江湖闯荡,上天入地,一辈子都不回牢笼。
明珠是到了云间后,才知道自己有孕。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那天宫宴上,叶柳清的手指搭在他脉上的刹那,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能囚他自由的,只有摄政王一人。
敢玷污明珠的,也只有那人。
孩子是要留的,因为不得不留。明珠三十多了,整日郁郁,身子底很薄,经不起损耗。
在雪峰之上,能做的,只有顺应天意。
于是,有了赵呵。
起初,明珠会逃避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不敢看她,不敢认她。
可后来,他看着赵呵,他会觉得,这孩子……不像人能生出来的。
他对叶柳清说:“其实,我是来云间后,才有的孩子吧,是小山神送我的。你说赵呵……她哪里像个人了?这分明就是小山神转世。”
叶柳清就点头:“对对对,我看也是。”
赵呵从没问过,既然叶柳清不是她娘,那她娘是谁。
她根本不在乎,这与她每天乘风踏云,漫山遍野追着野狐玩没什么干系。
倒是每一次,护着怜哥供奉小山神时,赵呵都会听怜哥说:“谢谢小山神,送我这么个旷世奇葩。”
赵呵也会认真合掌,跟一句:“呵,那可真是多谢了。”
多年以后。
赵呵站在树上,静静守着叶子在山腰之处闲逛。
他偶尔会碰到猎户或是采药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每次看到叶子,都称他为仙人。
后来,采药人的女儿也长大了,七八岁就跟着母亲一同上山,会叫叶子:“云间的仙子哥哥。”
回到雪峰顶的云居后,叶子会高兴地同她说:“赵呵,今天有人叫我哥哥诶。”
“我不是每天都叫你哥哥吗?”赵呵说罢,又甜甜叫一声,“叶哥哥。”
叶子摆手:“你这不正经的哥哥,怎能跟人家的比。”
他认真道:“没想到我三十多岁,还有七八岁的小姑娘,叫我哥哥。”
赵呵眯起眼笑了笑。
“人家叫的,明明是仙子哥哥。”
“你果然跟着我。”
“那当然。”赵呵道,“云间山的珍宝,我赵呵放在心尖上的人,就该片刻也不离视线,好好守护着。你不喜欢?”
“我?”叶子开心笑着,眨眼睛,“就知道你跟着。”
人间之外,云海之上,有一方净土,一对欢欢喜喜的有情人。
一把长剑,守着一片雪域,
长长久久,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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