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
她驻足回首,满脸纯然无辜的惊讶:“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阿波罗诡异地陷入沉默。达芙妮莫名觉得他正在后悔出声叫住她,她眨了眨活泼的浅绿色眼睛,没有说话。
是谁挽留就轮到谁先开口。
勒托之子的唇线几不可见地绷了一下,他最终出声:“这座半岛上还有一眼甘美的泉水。”
达芙妮怔楞须臾:“啊……您说的是忒尔福萨之泉?”
忒尔福萨是近邻土地的宁芙,她守护着一眼清冽甘美的泉水,那泉水也是她的栖身之地和力量源泉。
也许尊贵的宙斯之子不太了解宁芙之间的社交礼仪,于是达芙妮不急不缓地解释说:“那眼泉水是忒尔福萨的,我不能强求她容许我尝试从她的本源汲取力量。她很同情我的境况,所以作为补偿,她为我指引了来这里的方向。”
阿波罗闻言揪起眉毛。他摆出这种表情时威压陡增,达芙妮本能地心头一跳,而后才腹诽,她也没说什么吧,怎么就惹得这位不高兴了。
“是她引导你来德尔菲的?”他又确认一遍。
达芙妮有点困惑:“是的……?”
为了避免形迹可疑,她对忒尔福萨也用了想要寻找灵泉治病的说法。当然,她本意不在此,所以忒尔福萨拒绝帮助她“治病”时,她不惊讶也不失望。
阿波罗却还没问完:“那么,忒尔福萨没有警告你这里是蛇怪皮同的老巢?”
“没--”达芙妮瞪大眼睛,随即抿住嘴唇不语。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忒尔福萨熟悉这片土地,那么她理应知晓那条巨蟒盘踞在帕纳塞斯山海边高崖的密林中。换句话说,达芙妮很可能被她的宁芙同胞坑了。
达芙妮回过味的惊异表情落入阿波罗眼中,他好像被逗乐了,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为微笑的表情,促狭的笑弧很浅,转瞬而逝。
这个小表情像一道细缝,漏出些微金发神明冷肃的面具下鲜活跳动着的火焰。再盛气凌人、一副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姿态,现在的阿波罗的阅历与外貌同等年轻,他还处在四处闯荡、以神迹扬名夺取崇拜的时期。否则也不会跑来德尔菲建立下达神谕的神庙。
达芙妮忽然就有了一点坐看少年人强作老成的奇妙心态。
“你被忒尔福萨蒙骗了。”阿波罗又绷起脸,不客气地点破,达芙妮启唇想为自己声辩,但又觉得没什么好辩解的。
到这片林子里没多久,她就被蛇怪袭击了。先是堪比b级片的惊险求生,而后是关乎她存亡的任务目标出现,一系列事情发展太快,她根本没心思去琢磨自己为什么会遇到巨蟒。
况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在今天之前,达芙妮几乎没遇到危险:河神拉冬的子女们关系和睦,她在阿卡迪亚时碰见的半神乃至神明都对她心怀善意。她离家一路走来,更是幸运地没碰上什么事端,反而受过不少陌生人的帮助。
这一切致使她误以为这个世界虽然与现代世界完全不同,但也没有特别危险。
“德尔菲距离忒尔福萨之泉有一段不短的路途,也许她并不清楚巨蟒的事……”在阿波罗的注视下,达芙妮的声音低下去,她还是坚持说完了,“或者,她只是单纯忘了提醒我。”
阿波罗扬了一下眉毛,没说话,脸上简直写着“你觉得可能吗?”
达芙妮倾向于将他人往好的方面想:“我只是觉得,同为宁芙,忒尔福萨没有理由对我抱有恶意。”
金发神明唇角微动,但他没有和刚才那样笑出来,转而问:“你打算怎么做?”
达芙妮没想到阿波罗会询问她的想法。
还是说,他在考察她的品性?河神拉冬在她出门前反复提醒她如果遇见陌生的神明、尤其是奥林波斯神,一定要谨言慎行。任何行为都可能惹怒莫测的神祇,进而招致可怕的惩罚。
可是增进接触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走。
从阿波罗刚才的反应来看,这位目中无人的宙斯之子对她虽然称不上喜爱,但也没有特别嫌弃。尤其在她暴露了思考中的疏漏之后,他的态度明显随和许多。
也许这点笨拙就是她应该向他着重表现的一面。
看来哪怕是神明,也喜欢向弱小的异性展现自己的全知全能。
“我想向忒尔福萨求证。如果她确实故意向我隐瞒皮同的事,想让我成为蛇怪的食物……”达芙妮不再试图抑制住直面奥林波斯神的本能敬畏,任由嗓音微微发紧,但一闪一闪的眼睛又难掩殷切的祈盼,“光辉的勒托之子阿波罗,您愿意做见证,让我得到公正的补偿吗?”
她已经开始思索被拒绝的话该如何继续恳求。
“可以。”
啊?那么爽快?
达芙妮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喜悦立刻点亮了她的脸庞。
阿波罗的意识之海好像出现了片刻空白,他也不知道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后他意识到,他正盯着她脸颊上的一小块泥斑。少女的面庞,欢喜的光彩,污渍,可憎的醒目的污渍,就像弹错了一个音的美妙乐曲,在他胸腔中唤起古怪的骚动。
达芙妮被他突然变得专注的眼神盯得想要颤抖。
她十分确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东西。迫切地想要那东西消失的欲望令阿波罗瞳仁周围的那圈暗金色变得更为明显,身上神明的威压也陡然增强。
有那么片刻,达芙妮呼吸困难,险些站不住。
总觉得他会把她连带着那碍眼的未知之物一起净化消灭。她强行出声打破这诡异而危险的寂静:“那么……”
阿波罗金色的眼睫扇动,像被语声惊起的蝴蝶。
下一刻,他的视线平静无波地从她脸上移开了。
“现在就去忒尔福萨那里。”他直接宣告了她之后的行动路径。
几乎同时,阴影骤然笼罩林中空地,马嘶与羽翼扇动声间杂,两匹洁白的天马拉着一辆金色双轮马车,如鸟儿般轻盈且快速地破空而来。
天马的马蹄一旦触地就会消耗生命力幻化出泉水,它们便与地面维持一臂的距离浮空,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登车。
这是达芙妮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神话生物。毕竟只有居住在层云之上的奥林波斯神才会以天马拉车。她看得有点入迷:通体雪白的马儿四肢和脖颈线条优美有力,眼神清澈,无垢的漂亮翅膀在主人面前温驯地收起一半,无暇羽翼的末梢流转着珍珠般的幽光。
达芙妮回过神时,阿波罗正站在马车上俯视她:“你想徒步过去?”
“……”
她下意识前进半步。但在跳上双轮马车前,她的视线掠过自己的双足,而后是手臂手指和裙摆。天马的皮毛和羽翼都白得晃眼,而她……她险些忘了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副鬼样子。不能满身腥气地和阿波罗同乘,他们的关系还远远没密切到可以盖过污秽带来的抵触感。否则这绝对会让他印象深刻,减分到负值的那种深刻。
“我不能弄脏您的马车。”
金发碧眼的宁芙忽然老实起来,她朝他扬起脸,声音清脆,表情平静。
阿波罗皱眉。他说不清在达芙妮这副温顺恭敬的面具和野性难驯的真貌之间,他更讨厌哪一面。
“您将在德尔菲建立神庙,我自然不能用蛇怪的血弄脏这里的泉水,也不能劳烦您等待。好在我跑得很快,到忒尔福萨那里花不了多久,我不会让您久等的。”
不等阿波罗应答,达芙妮已经一溜烟跑了。
她跑得确实快,敏捷得像头受惊的鹿,转眼间身影已经在绿荫深处模糊。
阿波罗才抬起些微的手垂落身侧,五指无意识地揪住虚空攥紧。他愣了一下,立刻松开。
他与双生姐姐阿尔忒弥斯都拥有治愈净化的权能,他们的某个侧面能够降下瘟疫的神罚,夺走凡人脆弱短暂的生命,本源的神体同时本能地厌恶污秽与邪恶。
这个宁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难不成他要把脏兮兮成那样的家伙直接拉上车?
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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