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达芙妮第一次造访厄洛斯的圣所。
圣所与神庙不同,不需要恢宏的回廊殿堂与神像。只要与神明有关,任何地方都可以建造起圣所,那里往往只有一个露天祭坛或是小神龛,供信徒简单地做祈祷供奉。
上次与帕纳塞斯山的宁芙们一同去拜访纳西索斯时,达芙妮途中经过这处圣所,暗自留心记下了方位。阿波罗的德尔菲神庙今日“开张”,他暂时顾不上她。错过今天,德尔菲就是阿波罗的囊中之物,他监控她的动向想必就和孩童低头观察玩具屋中的摆件一样容易,她很难再找到悄然找厄洛斯商谈的机会。
因此,只能是现在。
古朴的石墙包围着两层祭坛,顶部散落着祭品燃烧的余烬。眼下没有其他信徒在场,达芙妮走上前去,轻声念诵:“在大洋浮沫中诞生的爱与欲望之神厄洛斯,我祈求您的聆听,我恳求您的降临。”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又等待片刻,困惑地绕着祭坛走了一周,在墙根寻找野兔的身影。也没有。
看来厄洛斯并不想搭理她,又或者爱欲之神正忙着折腾什么别的倒霉蛋。反正厄洛斯总有办法找到她。达芙妮靠着石墙休息了一小会儿,感觉体力还够,决定尽快回石屋。
路上她得再挖几株植物回去当由头,以防万一。
达芙妮走下小丘,重新循来路前行。
“宁芙。”
身后骤然传来语声,她惊得向前跳了一步才转身。
穿短袍的金发女性站在数步外,身周隐约笼罩着柔和的金色光辉。达芙妮意识到这是一位神明,立刻压低视线表示敬畏。
“抬起头来。”
达芙妮依言照做,徐徐正视对方。金发女神表情不辨喜怒,只是那双定在她身上的湛蓝色双眸却带来似曾相识的压迫感。还有那美丽得令人胆寒的面容,以及身后那副与阿波罗如出一辙的银色弓箭……
她似乎知道这是哪位了。
“群兽的女王、箭无虚发的阿尔忒弥斯,您有何吩咐?”
“我从阿波罗那里得知了你的事。”
阿尔忒弥斯一句话就令达芙妮浑身紧绷。阿波罗果然还是对她疑心未消,于是拜托了双生姐姐监视她?!完了,露馅了。
她还是大意了,忘记了要小心应对的并不止阿波罗一位神明。
思绪因为惊骇冻结,她本能地调动起浑身力气,才没有因为恐慌立刻瘫软在地。
机械地眨动眼睫,一下,两下。思考开始从边缘松动,缓慢地运转,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求生欲令血液燃烧,她立刻抓住属于转机的那一线微弱光亮:
厄洛斯没有回应她的祈祷,幸好祂没有。爱神一定也察觉了情况不对。
没有证据明确指向她与厄洛斯的关系。她确凿犯下的过错只有违抗了阿波罗的命令,又一次私自向厄洛斯祈祷。
情况还不算无可挽回。
先听听阿尔忒弥斯怎么说。达芙妮沉默地颔首,做出恭敬倾听的姿态。
阿尔忒弥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挑起英气的眉毛,直入正题:“我不会质询你为何造访厄洛斯的圣所,我对你的解释没有兴趣。但你也无需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至少现在我没有理由那么做。”
达芙妮揪紧了身侧的裙裾。她不至于听不懂这是委婉的威胁。
“跟我走。”阿尔忒弥斯说着前进一步,达芙妮下意识要后退,但狩猎女神一步就跨越了她们之间的距离,直接来到她面前。太近了,达芙妮被神明身上散逸的强大气势震慑,动弹不得。
“您要带我去哪?”她听见自己弱声说,吐字闷闷地糊成一团,像极了做了事面对训斥的稚童。她不禁对只能对神明示弱的自己感到一丝厌倦。可与生俱来的力量与地位差距是这个世界运作的基石,她要离开,就只能配合。
阿尔忒弥斯对她颇有耐心:“我行踪不定,深色大地之上有猎物的地方就可以是我的下个目的地。厄洛斯的把戏对我无效,他因而对我心存忌惮。我会出面要求他给你一支铅箭。即便他不同意,在你体内的那支金箭失去效果前,我也会保护你,确保你不受任何人侵害。追随我的宁芙们会很乐意多一个同伴。”
阿尔忒弥斯是少女的守护者,她强大、不受束缚,无需畏惧来自神明和半神们的觊觎,是宁芙们憧憬的存在。如果达芙妮真的是被卷进阿波罗与厄洛斯恩怨的无辜宁芙,想必会欣然同意女神的提案。
可她好不容易在德尔菲有了容身之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达芙妮想要搬出金箭那谜之副作用辩解,阿尔忒弥斯已经说下去,不给她任何插嘴的机会:“至于金箭令你因为相思患病,我也有所耳闻。放心,我会教导你如何与爱欲之火对抗。”
这一番考量缜密周到,客观来说只会对她有益。达芙妮竟然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阿尔忒弥斯平静地注视她片刻后道:“宁芙,能与我同行,你应当感到光荣。”
这话口气十分温和,达芙妮却不自禁想要颤抖。即便行事比弟弟内敛细致,阿尔忒弥斯自然而然居高临下待她的态度与阿波罗完全一致。惹怒这位女神的后果也不难预想。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忒尔福萨之泉上方的碎石堆。
达芙妮不答话,阿尔忒弥斯并不催促,只是盯着她。勒托所生的这位女神的眼眸也是纯粹的湛蓝,饱和度比阿波罗稍浅一些,比起大海更像湖泊,暗涌都藏在澄澈平和的水面之下。在祂的注视下,达芙妮感觉自己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虫。
可她还是得挣扎一下:“我自当遵循您的吩咐,只是,您尊贵的弟弟阿波罗对我有诸多恩情,我至少应当向他道谢后再随您离开。”
阿尔忒弥斯笑了,达芙妮从中读出一丝宽容的嘲弄。
“等你脱离金箭的影响,再去和他道谢也不迟。”
半拍停顿。
“他与你从此再不见面最好。”
※
意识朦胧之间,有谁在呼唤她,听不分明。
“……妮。……芙……卡珊卓。”
这个名字入耳,她立刻清醒了。
她启眸打量四周,入眼的是一刻不停地聚拢又消散的云朵与雾气。她见过一次这光景,死亡为她的视野蒙上黑纱之后,她就置身于同一片浩瀚云海。
“你总算有反应了。”
她循声看去,厄洛斯坐在一团柱子般的云朵上端,单手撑着脸颊,正笑笑地俯视她。
“我……”记忆回流,她立刻收声。
阿尔忒弥斯。无法抗拒女神的意志,她只得跟随狩猎女神离开,与德尔菲渐行渐远。阿尔忒弥斯召唤来她的座驾:由两头雄鹿牵引的双轮马车。大概是提防她逃跑,阿尔忒弥斯直接命令她同乘。
日暮时分,阿尔忒弥斯在一处林间水泽停歇,近旁的宁芙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前来侍奉勒托之女。达芙妮跟随女神前来,宁芙们自然以为她格外受阿尔忒弥斯偏爱,才有近身侍奉登车的殊荣,不由都对她表露出羡慕之情。
当事芙只能垂头微笑。
由于满心忧虑,她早早离开载歌载舞取悦女神的山陵仙女们,找了个山洞躺下。她没试图逃跑,阿尔忒弥斯定然严密监视着她的动向。
没想到入梦后,她终于见到了厄洛斯。
厄洛斯像是能听见她的心声,主动解释说:“你睡眠时与灵魂出窍近似,只要费点工夫,我就能将你带到这里。放心,阿尔忒弥斯无法察觉你与我接触,她最多会觉得你的睡颜分外安详,看上去简直就像陷入了永恒的安眠。”
“……”
“你的处境有些不妙。”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虽然这么说,却悠然自得地晃荡着双腿,面上不见丝毫焦急,反而有点兴致高昂。
她爽快承认:“是我失误了。我漏想了被其他神明监视的可能性。”
“不,你低估了阿波罗对你的关注程度,这才是根源,”厄洛斯愉快地勾唇,“换个角度想,这是好事,不是吗?如果不在意,他也不会请阿尔忒弥斯看护你。他对自己的姐姐颇为尊敬,不会轻易麻烦她。”
她不置可否,转而询问:“阿波罗是否知晓我被带走了?”
“他还在德尔菲神庙的最深处呢。”厄洛斯嚯地从云柱顶端跳下,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你猜他发现你消失之后,会不会来找你?”
她没立刻作答。
比起最开始露骨的拒绝,在她一次次尝试后,她确实成功拉近了与阿波罗的距离。卡珊卓仔细揣摩她“发芽”时他的态度,也许还称不上喜爱,但他无疑对她生出了些微好感。
只是异性间的好感与晨露夜雾是同样靠不住的东西。风向稍变,日光略强,就足以令它消散。
因为她强行获取了一个受害者身份,阿波罗才勉强同意她留下。她知道他对她怀有疑心,甚至产生过杀意。她主动黏上去,他碍于责任不会退开,也许有那么片刻会被她吸引;但如果她主动消失呢?
也许对阿波罗来说,他此前就是缺一个让他人接手她这颗定时炸弹的契机。现在阿尔忒弥斯主动介入,他没有理由拒绝。
“我想他不会。”卡珊卓答道。
厄洛斯仿佛觉得她的答案很无趣,一偏头:“你好像对你自己、还有对我太没信心了?”
她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单相思的人原本就容易陷入一厢情愿的幻想,误读对方的善意。您的金箭非常厉害,我不能犯那种错误,所以我宁可悲观一些。”
“可你目前为止做得不错。我曾经担心过你会在金箭的左右下,直接对阿波罗坦白所有实情。但你没有。”厄洛斯兴味盎然地盯着她,她有些不寒而栗。
“对你而言,欺骗与爱是可以自然而然共存的东西。我都有点好奇了,你在原本的人生中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有趣又割裂的处事态度。”
卡珊卓什么都没说。
爱神又叹气,像个面对顽固小辈的长者。这老成的态度与他青春永驻的外貌格格不入,却也令他显得加倍高深莫测。
“看来你不打算等着阿波罗行动,那么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服从狩猎女神,等金箭失效再想办法重新靠近他。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前,你这具躯壳还撑得住。啊,当然,不排除会和之前那样,因为金箭出点小问题。”
卡珊卓握紧双拳。她当然不甘心自废进度。
厄洛斯看着她的表情笑起来,笑容迷人却也恶劣:“第二个选项你也该想到了,从阿尔忒弥斯身边逃走,逃回阿波罗身边。别急着否定,听我说完。”
“之前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好歹也是爱与欲望之神,当然能够察知任何人在这方面的喜好。所以,我让你的这具躯壳汇聚了他理想中渴求的一切特质。”
她愕然眨了眨眼睛,慢了半拍才彻底理解了厄洛斯的意思:
换而言之,“达芙妮”就是阿波罗的理想型。
顽劣的爱神笑容加深,慢吞吞地抛出邀请:“所以,我可爱的达芙妮,要不要赌一把,看勒托之子是否愿意从姐姐手中庇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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