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热,快入夏了,元宵佳节才紧赶慢赶地,跟着跑来。
“元宵好呀,元宵得做花灯。”
燕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小桥流水。
千汩水脉,有深有浅。
深的能撑杆划舟。
浅的盈盈一小湾,刚没过脚踝的位置,能给浣衣女荡衣料,给顽童踩水玩。
好比余东羿新被囚的这处小院儿,门跟前,就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溪流,悠悠然遥遥朝远处舞着去了,通朝燕京十三桥渠的不知哪一处。
做好的花灯,往任一处流水上放,最终都能载着编灯人的心愿,驶往彼岸。
“香儿,香儿?”余东羿拉长了腿,倚在葡萄藤架子下,“将多的楠木和纱绢拿来,公子给你也做一盏。”
霍蛮香瞧了瞧盘石团花桌上,那盏似灯非灯、似笼非笼、似船非船的玩意儿,抿抿嘴,道:“还是不劳您挂心了,公子。金丝楠木一两堪比同个斤两的黄金,您若愿意,可直接赏奴婢一块木头。”
“那干巴巴的,多没意思呀?”余东羿哂笑着,暧|昧地朝她眨了眨眼,“你家尊主说过,我做旁的可好看了。香小娘子若信我,只管去寻名贵的木料来,哥哥给你雕个巧夺天工的。”
余东羿倒是这么说了,可他也没强求人小姑娘去给他买贵木。
他照做着稀奇古怪的灯笼。至于其他,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过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可霍蛮香却听进心里去了。
她想,尊主闳识孤怀、金口玉言。
尊主能说好看的物什,自然是普天之下最拔类超群、独树一帜的新鲜品。
霍蛮香年龄小,对慎公子所言,虽表面上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却好奇不已。
她蠢蠢欲动着,再忍不住,又跑去禀了尊主。
潘无咎听了,忍俊不禁,唤霍蛮香说:“将天字房的青龙紫檀拿去。”
还是头一次,霍蛮香见到尊主如此惬意地微笑。
与慎公子的谑浪笑傲,截然不同,在霍蛮香眼里,尊主的笑,仿佛是佛祖拈花一品时,那番宁神恬淡之笑。
真好看。
霍蛮香看呆了眼。
可是尊主在笑些什么?
霍蛮香将檀木送进了公子屋里头,隔几天,又送了金石小錾、扁头刻刀、羊毛刷等进去。
·
余东羿挺喜。
他这癖好连邵钦都不知道,潘叔叔却能记得一清二楚。
再一看,嘿,连木料,都备的是最好吃的青龙紫檀木。他雕一雕,再吞进去含一含,上层香油,确保口味和款式合潘无咎的心意。
霍蛮香,裂开。
是她端了小茶盘进屋,盘里有套黄地粉彩六方杯。
瞧见余东羿吞含的木雕物什,霎时间,霍蛮香忘了喘气,更忘了指尖承着托盘。
一个不小心,霍蛮香内劲稍大,将四季六方杯震得齐刷刷裂开。
脆响惊动了屋子。
余东羿松了口,朝她昂首示意,耸耸鼻子道:“呦,今儿茶真香。闻着像,青凤髓?”
杯裂了,茶洒了,盈了霍蛮香一手湿漉漉。
茶香飘散,沁入鼻腔,霍蛮香这才如大梦初醒。
“公子真是、不知羞!男子的……怎么能放进嘴里呢?”霍蛮香羞得跺脚。她又结巴,又想愤愤骂人。
余东羿笑开了,甩甩手里的棍棒,捧腹道:“假的。木头的。怎么不能?”
不试试,怎知口感合适?
余东羿是见小姑娘脸还不够红,又后一仰,大大咧咧地戏谑道:“……况且,光是真的,你家公公就吃过许多回。”
余东羿旁若无人地当空晃了晃玩具,展示道:“看公子手艺精湛吧?你家公公没说错。”
小姑娘,一张小脸蛋,红成了猴子屁股。
一溜烟儿,人跑了。
·
罪过罪过。小姑娘不经逗,一连数天不理他。
余东羿也琢磨自个儿这回玩过分了点。
万一小蛮香面皮薄得烧透了,跟潘叔叔请假调职怎么办?那可不行。
他整日囚囿于燕京不知某处院落,除了夜里伺候无咎叔叔,就是白日与霍蛮香抽科打诨,哦,再喂喂那几条野狗。
要是香儿走了,慎公子对着无咎公公的那张死鱼脸,倒真成无人倾诉的孤家寡人咯。
·
可事不从人,现实比余东羿想的要严重些。
霍蛮香不是不理他,是直接人没了。
凌霄卫,新调了几个大老爷们,是代替香小姑娘,来看管余犯人。
余犯人没了白白软软的小姑娘伺候,还得成天在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手底下讨生活,简直苦不堪言。
元宵节当天,余东羿实在忍不住,黄昏前,冲去了潘无咎的书房。
没想到,他这个在床铺以外,对潘公公避之不及的大男人,有朝一日,也沦落到要主动凑上门去求人的境地。
求人时,越想要得到什么,就越不能表现出真正的意图。
打招呼,余东羿笑着对潘公公说:“花灯起,闹元宵,佳节美好,慎儿替叔叔做了盏灯,叔叔可愿陪慎儿去赏景游湖?”
余东羿照例去抱他,摸他的腰线,掐他胸肋上的肉肉。
没掐到。
诸事繁忙,潘无咎最近劳心戮力,人瘦了一整圈,余东羿摸出了一手的排骨。
掐不到就算了。余东羿又去打量潘无咎的案桌,却被潘无咎捂住眼睛。
“慎儿盛情相邀,咱家自奉陪到底。”
潘叔叔可真会,捂了余东羿的眼,狠吻了他一口,而后牵着他朝外走。
余东羿瞧见潘无咎案上是有成山的公文的,可惜,只从侧面望了个鼓囊囊的高度,没能从正面多读两个字,好叫他知晓知晓,近来朝中又什么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潘无咎焦头烂额?连他的亲信霍蛮香都派出去了。
余东羿百思不得其解,又隐约要摸到二三分真相。
·
余东羿心怀诡谲,面上却没心没肺,照旧连体婴似的,缠着潘无咎博好处。
慎儿说游湖,潘叔叔就满足他,去游个大湖。
九千岁去的地儿,可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享受到的。
有潘无咎数十年内力作保,余东羿那点儿猫三功夫,在他手心里,就跟笼中兔子似的。
遂,几月来,头一次,余东羿在不上|床的情况下,被解了枷锁。
潘无咎吩咐人备马,俩人登车,小半刻钟后,到了皇家东庭湖。
轻波浩渺,恰是黄昏,水纹麟麟,浮光跃金。
东庭湖的黄昏,金碧辉煌。登此处,如临仙境。
太上皇健在时,常爱来这儿。
而饱受太上皇偏私的潘无咎潘公公,当年登上第一把交椅,最先握住的,就是东庭湖,及以此为界,方圆数十里的掌管之权。
及至后来,金玉帝登基。因忌惮潘无咎权柄,金玉帝是一次也没来过这里,倒浪费了这一整片皇家的水榭楼阁、亭台碧瓦。
余东羿就不一样了。
少时,他常在潘无咎这儿得寸进尺,没少仗着自己与潘叔叔私交匪浅,就恣意领着邵钦来玩水闹腾、乘舟采莲。
可要分人,余东羿,却还是第一回,与潘无咎一道,在元宵佳节,相携来东庭湖。
眼下,余东羿卸掉束缚,一身轻松。
他想起他在小秦淮被追杀那日,烟花浮空而起之时,也曾见过一湾,被映红了半泼的湖水。
只不过,彼时他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看烟火下的血色洪湖,等同于是在看守候已久、姗姗来迟的解脱。
而今,他养好了伤,整日吃的珍馐美味,非但手臂健全,还因早晚在院子里打拳,壮硕了几斤肉。
此番因缘际会,多亏了潘无咎半强迫的收留,也多亏了余东羿半自愿地停驻。
游湖呢,天上明灯飘起,远远就能瞧见。
余东羿高兴了,想到啥说啥,都讲给潘无咎听。
潘无咎静静听着,时不时支吾两声。
行至湖景烟柳集的小码头旁,潘无咎朝独舟颔首示意,道:“上船。”
这扁独舟,可比归鹤家的画舫小得多,无遮无盖,两成年男子挤上去,便显得伸不开腿脚。
扁舟上趴了些青绿的苔藓。划行的长柄,握把处有久经摆弄的油光。
余东羿,先瞅着潘无咎上去坐好了,再纵身一跃,跳到了潘无咎身侧,落座。
不消潘公公指示,余东羿自个儿,就吭哧吭哧地划起舟来,直至将两人送到大湖正中心。
天高而澄澈,转而从残阳如血,过渡到星夜璀璨。
生灵,被诗情画意抚弄得飘飘欲仙。
人飘在舟上,舟漂在大湖上。
风吹,大湖中一荡,舟跟着荡,人心也荡。
余东羿摇柄摇热了,他不说脱衣,而是先来探探潘无咎的脖颈和面庞子。
很好,摸着是冰的。
“风有些凉,叔叔莫感冒。”
余东羿脱一件外衣衫,披到潘无咎的肩上。
“嗯。”
潘无咎半点儿没计较余东羿拿摇过桨的脏手碰他,倒是略有些疲惫地裹裹那件外裳,遥望远处的湖泊,发出一声喟叹。
余东羿极少见到潘无咎这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细数过往十年,但凡余东羿在,潘无咎的目光总灼灼地烙印在他身上,全神贯注,似乎要像野兽在品鉴盘中餐那般,下一秒就要满意地将他吞吃入腹。
可今儿个,潘公公有些累,他只亲了余东羿一小口,就独自瞧望别处。
余东羿略有些吃味,反倒盯着潘无咎看了不停。
他终于敏锐地,从他脑后侧,看见了一根白发。
一根极显眼、极突兀的白发。
它不该在潘公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出现。
“别动,靠靠我。”
余东羿手贱,扒拉着潘无咎的肩,把那根莹白色的长发,整长条的,连根扒拉下来。
长发扯离头皮时,根部还带下来一颗晶莹饱满的肉珠。
就这么一根华丝,粗壮有光泽,通体玉白,把潘无咎脑后许多枯燥、细瘦的乌黑发丝都比了下去。
余东羿下手没轻没重,潘无咎似乎吃痛了,回头挖他一眼。
可他还在他怀里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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