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阁,因公子扬名,享誉天下。
在这里,一粒米,都贵如黄金。
可眼下,八珍玉食,如流水般地呈上来,满桌里,却没有半个人动了筷子。
满桌上,实打实也就俩人。
一个圆头圆脸、眉浓皮黑的青年,唤皮七,是邵钦派来的亲信。
一个面白无须、如莲似玉的大公公,唤潘无咎,是九千岁本人。
他俩对坐,不动筷,不举杯,吃饭不似吃饭,饮茶不似饮茶,倒像是一副僵持了很久的模样。
万幸,阁里的气氛,倒没比他们的坐姿更僵——这俩人还说着些风凉话。
皮七道:“多亏潘公您与余相二人相得益彰、治下有方,才有了大照的盐粮,替我晏地养活数万百姓,在下,便替百姓们,谢谢潘公了。”
皮七以茶代酒,敬了潘无咎一杯。
潘无咎自然不会举起盏与皮七一个小辈客套。
潘无咎佁然不动,皮笑肉不笑道:“还是晏主同你们邵将军慷慨,上等的生铁巴巴地送来燕京。倘若当年西征时,余家军能整装换了这般的新兵器,也不至于废了半年功夫,才将客人请出玉门关外。”
潘无咎一番话刺下来,皮七顿了顿,面色难堪了些。
他们难道不知,送铁器给大照,无异于饮鸩止渴吗?
余家军的兵精粮足、凌霄卫的士饱马腾,此强盛绝非一日之积。
扬汤止沸,自古都不长久。
假以时日,再让二|党|昌隆下去,大晏只会被烧得寸草不生。
——谁都不想亲手壮大自己的敌人。
可大晏的军民要用盐、要吃饭,不用盐没力气,不吃饭更是活不下去。
不拿仅有的铜铁、金银矿产来换,狡猾的余氏、阴险的宦官,又哪里肯松开口、吐出点东西来给他们呢?
利用燕京的贪官蠹役、米囊蛀虫,诱他们去剥削大照的民脂民膏,再以此盘出米粮来,送到晏地,养育自己人——
此举,亦是无奈之举。
于是,皮七和潘无咎两人,就你来我往,跟说对口相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讽刺着彼此。
·
什么乱七八糟?
某位正在从事高强度体力操|练的,余先生,听得那叫一个撧耳揉腮。
他认得出邵钦的声音。
邵钦说话,如高山流水,掷地有声。
老婆自幼习武练剑,话语间一字一顿,都如出锋捶拳,颇有章法,听得人心悦神愉。
可现下楼上那俩人谁?
一个潘公公,音如冰川化水,自深涧汩汩流淌,语调叫人不寒而栗。
另一个,哪里儿来的小子?
小子那话说得,上一句顶下一句,一跳、一蹦,还撺掇着一些异域的腔气,尾音上挑。
听音,像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少年郎。
再言,邵钦素来沉稳持重、处变不惊,又哪儿会被潘无咎随口戳一句,就磕巴了嘴?
所以,上面的人,决计不是邵钦。
邵钦人呢?
傻媳妇没来找他余郎?
·
老婆不在,余先生霎时失了兴趣。
他也不挂着了,抻腿一番,健腰一转,人翻回了四楼。
“哗。”
余东羿堪堪落地,就见李侍卫也紧随其后,蜻蜓点水般,同他一道落在了木地板上。
余东羿一回头望他,李侍卫似笑非笑。
李侍卫道:“公子不听了?”
余东羿轻笑,挑眉道:“李大人这模样,倒像在下不听也成?”
“还是慎公子火眼金睛,”李侍卫忍俊不禁,倒了杯春山茶敬他,“蛮香说您足智多谋,又善拨草瞻风、抽丝剥茧,推敲事理远胜常人。臣此举之本意,在您面前,定掩藏不住。”
余东羿一寻思,恍然大悟,失笑道:“是我平日戏弄香儿太甚,她托你报仇来的?”
李侍卫颔首道:“诚然。尊主只令臣在将夜、月升之时,送您至阁上。”
而李侍卫,却在黄昏前,就早早敦促着余东羿出了门。
“既如此,倘若我无意间听了多余的东西,或哪里磕绊碰出点声音,叫潘公发现了,大人您不就该挨罚了?”
李侍卫怊怅耸肩,无奈笑道:“若非这样,您恐怕也不会轻信。臣又怎样才能骗得您在高楼上多挂几刻钟呢?”
言及此处,李侍卫黯然道:“况且,臣有官职在身,为蛮香的遗愿犯些小错,不妨事的。”
李侍卫又补了一句道:“臣也信公子大义,不会轻易泄露风声,置臣处境于不顾。”
香儿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慎公子天天闹她,有朝一日,她定也要慎公子啼笑皆非一回。
可不验证了?
余东羿哑然失笑,接茶盏,却不抿,而是抬着杯,寻了处倚着窗的软塌,靠坐下来。
天色还未晚,光影斑驳,日暮染成了渐深的红紫之色。
楼下的坊市人声鼎沸,极闹。
楼上,拜相楼上下被潘公包圆。
阁内,更有凌霄卫先前打点过。前后左右,闲人屏退。
此时,余东羿所在之处,除他与李侍卫外,一人也无。
——是以,极静。
而余东羿,夹在极静与极闹之间,向下,可众里寻他千百度,向上,则高处不胜寒。
一刹那,他只觉世间种种,都纷沓至来。
小静片刻,茶凉了,余东羿闻着渐幽微的茶香,淡淡问:“……大人方才说,香儿的名讳,是哪几个字来的?”
李侍卫愣了愣,道:“蛮香,霍蛮香。荒野之蛮,寒梅之香。”
霍蛮香?
“好,好名字啊。”静默了良久,余东羿长叹一声。
应为春山荡残恨,燃尽枯槁一蛮香。
竟是到此时,他才得知了她的名讳。
他举杯。
那杯中,是李侍卫递来的茶。
春山茶,适宜凉饮。
他终于一饮而尽。
饮尽了,这几遭就算过了。
哪几遭?
香儿必然身死,是一遭。
香儿的兄长、余东羿在小秦淮的救命恩人,因行刺邵钦而死于余东羿前妻剑下——
这,又是一遭。
茶汤进肚,香冷清冽,像是裹挟着的恩怨,被吞进肠胃里。
人饮食消化、生生循环,一并,也将过往种种吞噬殆尽。
管它是香儿这般举重若轻、狡黠而清淡的遗愿,还是李侍卫对她何种的念念不忘,都会随之散去。
一了,百了。
·
日落,月出东山,是夜。
李侍卫瞧了眼滴漏上的时辰,道:“慎公子,该登阁了。”
“且慢,”余东羿笑道,“这久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朝就得上玄天梯……大人您乍然就说要登公子阁,在下还有些紧张。是以,小子尚有一事不解,大人不如先替在下解了惑,咱再上去也不迟啊?”
李侍卫颔首道:“公子请讲。”
余东羿问道:“潘公叫您带我来,是何用意?若是见故人,方才张耳朵一听,在下识得的楼上人,也不过潘公一个。若是要交货,那……”
李侍卫道:“尊主用意,臣不敢妄自揣测。”
翻脸不认人,是凌霄卫的职业技能。
任凭余东羿如何哀婉恳求,李大人俨然又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油盐不进。
·
余东羿就恨自个儿乌鸦嘴。
上个屁的公子阁,那上头人谁啊?邵钦不在,还摆了一钟姓潘的瘟神,他作甚上去?
那不是等着任人鱼肉嘛?
·
出门时解了锁链,此刻,李侍卫又将他手反扣在后,逼他踩楼梯往上走。
上阁,饶过屏风,一桌席面,如柳暗花明般,展在余东羿眼前。
啧啧,多好的菜?半筷子没下,全摆得凉透,成了一桌子明日黄花。
被李侍卫送进了屋,余东羿咂舌,先冲潘无咎笑笑:“潘公晚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怎今日在此设宴呐?”
潘无咎阴恻恻笑笑:“是你的喜事。”
余东羿抖了抖,咳嗽两声,但看那位长手长脚的黑皮儿郎,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咱们公公宴请的贵客了吧?幸会幸会。鄙人不才,先自我介绍一下……”
“余公子请免,”皮七嗤笑一声道,“无须您多言。曜希君的尊姓大名,小人已在将军那儿听过不少。”
余东羿拱手道:“那敢问这位小公子您,如何称呼啊?”
“呵,公子不敢当。在下乃是将军麾下一员,姓皮,行七。”
皮七还算讲礼,说完,先学着余东羿也拱回了一个手,再扭头,对潘无咎道:“潘公,既人已到手,在下便告辞了。”
“嗯。”潘无咎矜持地微微颔首,一派威坐高堂之态。
“什么?”
余东羿一惊,猛侧身,堪堪躲过了皮七擒过来的爪子。
皮七狞笑一声,再反手扣朝他咽喉,道:“自然是奉将军之令,带公子出城!”
余东羿抬臂一挡,道:“你家将军的令?无凭无据,谁知道是哪位荒郊野岭的将军?让你家将军自己来!”
皮七气笑了,被挡的手,顺势大力捏住余东羿的手腕,翻手一拧。
皮七道:“将军何等日理万机,哪儿有空闲来见你一个无名小辈?还是由我皮七,来押送罪|人回大晏吧?”
余东羿腕骨一疼,当即腿蹬地,悬空翻起来。
后空翻一个,余东羿甩脱了皮七捏死紧的钢爪子,站稳,正巧后缓冲了一步,蹬起小腿,将一扇屏风踢朝皮七。
余东羿笑道:“这话是邵将军亲口说的?他当真不肯亲自来见我?”
皮七一掌劈裂屏风,愤愤然一声:“是又怎样?你余东羿衣冠禽兽,弃我将军于不顾,还指望将军肯露面救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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