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暮色渐浓。夜色将熔金般的晚霞驱逐开来,昏暗天幕之上,隐隐可见心宿西落。
七月流火。
桓玉瞧着不远处仍旧未关的长安城西城门,终于放缓速度松了口气:“总算在宵禁前赶回来了。”
许是为了赶路方便,她乌黑的长发并未梳成发髻,只编成了一条长辫垂在肩侧,衬得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加莹润。那白不是久居深闺不出养出的嫩白,也不是病弱无力的苍白,更像是经山水雕琢出的玉,平白生出一股清冷来。再加上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更让人觉得钟灵山水若化身成神,便是这般模样了。
只是鼻梁一侧生出的一颗小红痣,为这清冷如玉的人点上了烟火气。
她身侧的丫头阿婵生了张讨喜又清秀的圆脸,心疼地摸了摸身下的骏马,对着桓玉比划道:“它们都快跑不动了。”
桓玉笑了笑:“回府后托王伯照料,让它们好好养一养。”
言谈间便已经到了西城门跟前,桓玉同阿婵都翻身下马,将文书与府中腰牌交于守城官兵查看。官兵心中嘟哝着“这般好看的小娘子怎的穿了一身不像样的胡服”接过文书,定睛瞧清楚后忙正色行了个礼,“原来是左仆射桓相公家的娘子。”
其余的官兵闻言,面色也是一肃,目光悄悄投了过来。
左仆射桓谨,总领省事,位居首相,可谓是朝廷之上的一个传奇。明明出身寒门,还是商户俞家的入赘女婿,却凭着格外出众的才学得到了太傅赏识并因此入仕,在今上继位后更是一步步走到了首相之位,人生比话本里写的还要跌宕起伏。
而他的一双儿女也格外出众。前者是因为父亲入仕后仍旧随母姓俞,且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长安首屈一指的巨贾;后者——也就是面前的桓玉,则是因为生在中元节夜里略显诡谲,并时常跟随太傅游历讲学而闻名。
桓玉顶着官兵们或唏嘘或艳羡的目光不动声色上马入城,直到听到城门关闭的巨响才松了松绷紧的脊背。
街上的商贩大都已经开始收摊了,桓玉扫过几个商贩摊子上的河灯扎彩,颇有些心虚。明日便是中元节,也是她的十七岁生辰。几个月前离京时明明答应阿爹阿娘定在七月初回来,却硬生生拖到了现在,估计少不了一顿骂。
不过也并无大碍,服个软就过去了。
街上人愈发少了,桓玉和阿婵到底是回家心切,很快便穿过西市抵达了太平街。这是离皇城最近的一条街,桓家御赐的宅子就在此处。
桓府门口挂的灯笼已经亮起,却依旧有小厮守着,估摸着是阿爹阿娘怕她回来晚了特意吩咐的。借着昏黄的光,小厮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登时进府欢天喜地大喊道:“——娘子回来了!”
因为夫人心情不快而沉寂了好几日的桓府终于沸腾起来。
“小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俞瑛恶狠狠地在桓玉额头上点了几点,“我还以为你连家门朝哪儿都忘了呢!”
她不到四十岁,保养得甚好,更因一直是家中话事人多了几分别家夫人没有的泼辣傲气。俞翊站在一旁瞧着阿娘呵斥妹妹,忍不住笑出了声。
俞瑛转头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备饭!”
“方才便吩咐下去了。”俞翊懒洋洋地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我还吩咐了妹妹房里的侍女去备热水呢,是不是很周到?”
桓玉闻言心中一动,蹙眉可怜道:“西蕃地势高寒,水都烧不开,我连热乎饭都没吃上几顿。”
俞瑛并不是无知妇人,知晓女儿这话是夸张之语,可还是忍不住丢了脾气软了心肠:“……我就说让你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好了,快去沐浴。”
桓玉应了,还不忘问一句:“阿爹呢?”
“在书房同客人议事呢。”俞瑛闻言又有些不快,“明明中元前后三日都应休沐,他却仍旧忙成这样,都不能第一时间来迎你。”
此刻,桓府书房。
香炉里并未燃香,却留有余温以及残香,似乎是不久前特意熄了。桌案上摆着两只青花茶盏,却只盛了平常白水,看起来实非待客之道。
可架不住客人喜欢这样。
尚书左仆射桓谨为了讨妻子欢心,并不似寻常同龄人那般蓄须。可他到底已过不惑之年,面容已不似少年时俊美,但仍旧从容儒雅,有着少年人所不及的风度。
他端坐下首,姿态恭敬却不紧绷。而上首,则是更为年轻些的客人。
单看年纪,客人不过像是二十余岁不到三十的模样,可周身气势着实慑人,竟将桓谨这当朝首相压下去不知多少。他着一身格外朴素的苍青色衣袍,发冠也无金玉点缀,只有腰带上绣了云样暗纹。
可再简朴的衣衫都掩不了他渊渟岳峙、孤松独立般的威仪气度,更掩不了他疏风朗月般的俊秀风骨。
只是因着气度太盛,便鲜少有人敢看他那比以“美姿容”出名的前朝卫氏还要出色的容貌。
当今圣上,谢衍。
他少年为帝,御极至今已近十载,桓谨看着他从一个文弱少年长成如今杀伐果断的帝王,而自己也因他重用从一个七品小官成为当今首相。
两人相处比起君臣,更像忘年故友。
至于那些杀父弑兄夺位的传言,桓谨自是不信的,那不过是被圣上动摇了根基的士族门阀放出的谣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杀奸佞,再酷烈的手段也不为过,算什么心狠?
唯一不好的一点,大概是圣上行事太过令人捉摸不透,近些年还总爱微服出京。虽说每次圣上离京都能解决地方要案并杀不少贪官污吏,可期间的国事都交由以他为首的群相处理,他几乎要日日忍受士族那帮老不死的明嘲暗讽……
虽说他们加起来也骂不过他一个,可到底是让人苦不堪言啊。
思及此处,桓谨开口道:“御史台王大人也该升一升了,圣上可加其为参知政事,在您此番离京后进议事堂共商国事。”
谢衍骨相分明的手指在青花茶盏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他是该升了……只不过我记着他与韩家有几分私交。”
嗓音低缓,辨不出喜怒。
“被他儿子骂醒了。”桓谨如实道,“您也知道王家小子那嘴皮子有多厉害,十个仍尚清谈的世家子也说不过他一个。明年他便要春闱,估摸着日后也是要走御史的老路子。听闻前些时日他在家威胁他老子说‘人我已经提前得罪完了,你若不想我数年后被逼到金殿触柱,便继续做你那恢复王家往日荣光的春秋大梦去’!”
谈及此处,桓谨喝了口水,心有戚戚然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谢衍似乎笑了一下:“你倒是清楚这些士族丑……趣闻。”
桓谨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不是他同臣那不肖子私交甚笃么。”
不,同王家小子相比,俞翊可算不上什么不肖子。桓谨心想,看来日后对儿子要和颜悦色些。
桓谨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门外有小厮通传声。他眉头皱了皱,扬声斥道:“我不是吩咐若无要事莫要通传么?”
“相公,是要事,是要事啊!”门外小厮道,“娘子回来了!”
闻言桓谨霍然起身,刚想向外走,又硬生生止住了步子。“我在珍宝斋给掌珠订的生辰礼取回来没有?还有,库房里那株御赐的老山参记得取出来给她煎药!”
待到小厮一一应下,桓谨才又坐下,整个人不知比方才容光焕发了多少。谢衍的思绪在“生辰”“煎药”两个字上落了落,开口问道:“令媛身子不好?”
桓谨叹了口气:“她一生下来便带了种怪病,总会无知无觉地晕死过去,寻了许多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五岁时一个和尚开了方子,辅以相应的内功心法才好转,只是药仍不能停。”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郑重说道:“想当年拙荆生育掌珠时难产,臣走投无路拿了太傅的帖子想要进宫去请太医,还是恰巧遇到尚年少的圣上通融才请到太医和太后身边伺候的女医,保住了妻女一双性命。此恩此德,臣没齿难忘。”
正在琢磨桓谨说的和尚是当初自己打过交道的哪一个的谢衍一怔。
当年……
太阳穴处又隐隐约约地痛了起来。他抬手按了按,说道:“似乎已有十几年了。”
“十七年了。”桓谨答道。
十七年了……
居然已经十七年了。
谢衍起身,身后的大太监李德上前为他披上了披风,可他仍感觉到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明日朕遣人来添一份生辰礼。”
桓谨起身相送:“承蒙圣上厚爱了。”
“不。”谢衍抬起手,手背向后,是个拒绝相送的姿势,“你我都知晓当年废九品开科举,她那一封折子起了多大用处,这些年她走南闯北又做了多少事……只可惜。”
他披着夜色走出去。
桓谨看着桌上那杯未饮一口的水,心想,圣上在可惜什么呢?
可惜当年他整顿官学,以此为由想予以女子一个入学科举资格之时,却被刚得利的寒门学子口诛笔伐之事么?
就连他这个素有清名的大员,也被指着鼻子骂儿子经商不入仕,竟异想天开颠倒阴阳把女儿推出来。
他嗤笑一声,负手走出书房。
天下学子,又有谁比得上他的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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