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方才是谁来了?”俞瑛手里的筷子哆嗦了一下,看向面色如常的丈夫。
桓谨抬手指了指头顶,丝毫不避讳道:“明日后日都是休沐,以便官员祭祖,按惯例定在十五的大朝会便挪到了十七。朝会过后,估摸着又要出京去。”
他不似寻常官员一般认为妇孺无知,不说太多朝堂之事,反倒总爱与家中妻儿商讨要事。宦海沉浮数十载,旁人大都说他是自己有能耐,外加太傅赏识、圣上提拔,只有他自己清楚妻子经商得来了多少细微却不寻常的消息,女儿游历四方如何在家书上寥寥数语便针砭时弊。
这个尚书左仆射之位,不是他自己挣来的,是他们一家人的功劳。
俞瑛思及自己方才抱怨不知谁家的客人这般没有眼力,休沐之日晚上还来叨扰,一时心中惴惴。方才听完了母亲诸多不当之言的俞翊正宽慰她不打紧,唯有桓玉饶有兴味道:“阿爹可知圣上此番计划出京又是为何?”
桓谨沉吟片刻:“八成是因为皇嗣之事。”
一言落罢,几人都不再出声。
今上无嗣。
他御极时未满十七,再加上先皇与大皇子死得蹊跷,长安城流言满天,皇位坐得着实不安稳。士族门阀有心拿捏这个少年皇帝,却又畏惧陇右镇北王的大军,只提出了一个最为妥帖的法子——选秀。
圣上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开枝散叶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么?
而且前朝之时,他们这些士族不就是通过姻亲,一步一步将皇权都踩在脚下的么?
少年皇帝闻言并无什么讶异之色,只是打磨着自己手上的碧色佛珠,垂眸淡淡道:“国丧方过,朕潜心佛学,无心女色,再晚上一些也无妨。”
各家的大臣们假声道:“先帝在世时便忧心子嗣凋敝,圣上还是多为子嗣着想为好,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不过是个托词。先帝的确忧心子嗣,不过只是忧心自己的皇后身子弱不能再生育。其他士族送进宫的宫妃根本未能给他生上一儿半女——他当年灭前朝自立仰仗了士族门阀,却也担忧他们会如同祸乱前朝一般让他新建的大成分崩离析。
至于佛学更不为惧了。不少和尚还依旧沉溺女色呢,何况圣上只是对佛学有些兴趣,并未剃度。一旦尝了女人滋味儿,他还能说出这种话么?
不过谢衍却依旧油盐不进,最后还是太后裴氏亲自操持了选秀,安抚了蠢蠢欲动的朝堂。太后裴姝出身鲁郡裴氏此等大族,对士族心思摸得格外清楚。她选人也选得极有学问,都是各家中排得上号却又不那么出彩的娘子,甚至有的还格外不受宠。
可这也合了士族的意。虽说他们是臣子,但也自恃身份有些瞧不上皇室。虽说当年先帝登基之时硬是将自家同陈郡谢氏扯上了点关系,可陈郡谢氏早就死得不剩几个,哪有这支旁系?如今的皇室,不过是北方庶族出身罢了。
更何况先帝的母亲据说还是个突厥女奴……若非镇北王战场上断了腿又无称帝之心,如今的皇帝是谁还不一定呢。
只是士族没料到,谢衍还真的潜心佛学。他御极之后于朝堂上提拔了一群不痛不痒的小官——包括桓谨后,便时常与高僧慧觉往来,甚至修建护国寺,封慧觉为国师,并开坛亲自与其讲经辩经。
此种作为之下,士族所支持的道教逐渐式微。在几位时常服用五石散的世家大员突然因丹毒暴毙之后,谢衍下令禁止道士炼丹炼散,也禁止官员百姓服用五石散,违令者斩。
只是习惯服用五石散的士族为何偏偏此时出了丹毒暴毙之事,死的还是几名大员?
谁也不清楚。
正当他们以为佛教要就此兴起之时,谢衍又对这群和尚下手了。
他先是与开坛辩经之时质问国师慧觉,为何佛法宣扬六根清净,却鲜少有僧人做到戒酒色贪欲?不克制己身怎能修成无上佛法?随后又查出护国寺一众僧人放贷、占田、抢夺百姓妻女及训练僧兵之事,均按律处斩,将不以律法要求佛道中人的惯例毁了个干净。随后又于形同虚设的佛门八戒之上再添戒律,说做不到这些的都是“伪僧”,百姓发现可上报官府,按律处置。
圣上佛法通达更甚于国师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百姓并未觉出不妥。此后慧觉离京,护国寺也不再那么风光,留在长安的多是一些苦行僧。
什么佛啊道啊,都比不过圣上。
士族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两年谢衍并非沉迷佛法,而只是在蛰伏。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将过往两年细细揣摩,他们其实并未占到多少好处。
那个温声与他们议事的裴太后,看似仍旧心向士族,却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一切。
好一个圣人之后!好一个“卓然于士族”的鲁郡裴氏!
他们只能收敛起爪牙,继续为人臣子。
不过一年以后,宫中便传来了喜讯——德妃杨氏有孕了。
士族们顿觉扬眉吐气,活像那是自家的孩子,甚至连谢衍驾崩之后如何拿捏皇室的美梦都做了好几轮。朝堂之上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却只有已经被提拔到有资格站上朝堂的桓谨察觉到了谢衍嘴角那抹笑的古怪。
两个月后,德妃秽乱宫闱,所孕并非皇家子的消息传出,随后便是震惊天下的华阴杨氏谋逆大案。圣上亲自训练出的十六卫之首金羽卫杀遍了整个杨家,从此华阴再无杨氏。
谢衍的暴君之名与弑父杀兄的流言也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可已经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忤逆他了。士族们死活猜不出谢衍怎么知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毕竟他们也都以为那是他的亲骨肉。甚至有人猜测那就是谢衍的亲骨肉,只是他为了震慑士族不惜做出此番事,来警告他们莫要插手皇嗣之事。
不过更多的人则猜测他少年时时常离京坏了身子不能人道,或是虽然对犯戒律的和尚心狠手辣却仍旧崇尚佛法不犯色戒,总之都不太好听就是了。
对此,谢衍只是在朝堂之上冷淡问道:“没有子嗣,朕便做不了皇帝么?”
当然无人敢说是。
在那之后,他又做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让后宫妃子们自己选择去处,是不再做宫妃回娘家还是留在宫里当摆设。不少宫妃选择了回娘家或是改嫁。这世道对女子贞洁看得不那么重,二嫁之事并不罕见,先帝的一名妃子甚至有过夫家。尤其是士族之中,为了联姻稳固各家地位,二嫁之事很是寻常。
只不过从宫中离开再二嫁的很罕见便是了。
这也解了士族们关于杨氏的困惑——原来谢衍根本没进过后宫,许多宫妃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只有杨氏曾在陛下醉酒之时“偶遇”,有过“春宵一度”。在杨氏有孕之后许多人想故技重施,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始,杨家就没了。
思来想去,还是离宫比较稳妥,保不齐哪天圣上看哪家不顺眼想拿后妃开刀呢?
不过并非所有宫妃都选择了离开,还是有那么几个觉得在宫中混吃等死很是自在或是愿意留下服侍太后的,谢衍也并未驱逐,只是操持宫宴等事落在了她们头上,活得只比尚食局的宫女地位高上那么一些。
选择了留下的也不敢再动歪心思,即便家中人怎么劝也没用。
再后来谢衍废九品开科举,如今甚至开始动手改革土制,在江南东道试行均田制,已经触动了士族根本。如今朝堂看似平和,事迹已是波云诡谲,只是缺少那么一个契机,便能闹个天翻地覆。
想来皇嗣就是那个契机了。
桓玉若有所思地想,同圣上还能扯上血缘关系的宗室多在陇右和关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镇北王的孙子,圣上的侄子。可那个孩子真能担起此等重任么?
她想起自己前往西蕃,路过陇右之时与镇北王一家打过的交道。
……怕是担不起。
那么问题来了,圣上去哪里搞一个皇嗣?
路边捡一个?
还是他在外有私生子?
桓玉捉摸不透,索性不再琢磨,安安分分享用起晚膳来。
此间纷纷扰扰,又与她这个不知何时便会离去的异世来客有什么干系呢?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酒足饭饱之后抚慰劳累的一场酣眠。
次日桓玉一直睡到巳时才醒,起身草草用膳之后先去祠堂给前几年仙逝的外祖父外祖母上了香,又在院子里给逝世的格外早,早到桓谨都已经记不清他们面容的祖父母烧了烧纸。
按理说中元祭祖不该这般简略,不然也没有官员休沐三日的必要,只是桓谨和俞瑛一致认为这般就足够了。
用俞瑛的话来说,就是“倘若他们老人家泉下有知,看我们混到如今这般地位,早该放下牵挂投胎去了,祭拜又有什么用处?”
最要紧的,还是应惜取身边人。
所以还是掌珠的生辰更值得上心些。
只是她到底生在这样一个日子,外出庆贺也显得不合时宜,只能请了酒楼的厨子在家中摆了桌盛宴。
桓玉一边同家人说着此去西蕃的种种见闻,一边看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阿娘亲手做的剑穗,阿爹画了图纸送去珍宝斋做的钗环,交好的商户官员家送来的各色珍宝……阿婵虽口不能言,心思却最巧,自己画了一本《西蕃行纪》的小册子,俨然像是一本以桓玉为主角的漫画,末尾还像模像样的写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册详解”,引得家中众人争相观摩。
想来这是她这一路上趁自己不注意时画的。
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回报他们的喜爱,只想着以后要待他们更好一些。正出神想着,却忽地瞧见俞翊对着她挤眉弄眼,示意自己的礼物晚些再给她。
桓玉便笑起来。
他们这点儿眉眼官司自然瞒不过人精一样的父母。正当俞瑛同桓谨咬耳朵嘀咕“这俩孩子都有事儿瞒着咱们了”的时候,小厮突然来通传,说宫中的赏赐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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