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赏赐的是个年纪不大地位却不低的小太监——听说是圣上身边的大太监李德的干儿子之一。在桓玉想要行礼时,他忙说了几句“不必多礼”,将她劝住了。
小太监示意身后两人将托着的紫檀木长盒交到桓府下人手中,对着桓谨恭顺道:“圣上本是派干爹来的,只是干爹同圣上前往城郊皇陵之时特意吩咐了奴才,若是他未能早些回来便让奴才送来,免得耽误了相公府上的事。”
桓谨颔首道:“劳烦小李公公了。”
小李公公又道了几声“不敢”,又转身对桓玉道:“娘子看看这生辰贺礼可还合心意?”
御赐之物说什么合不合心意?可他这话说的,仿佛是桓玉不合心意还能再回宫换一件一样。
于是桓玉慢慢推开了紫檀木盒的盖子。
这盒子看起来格外文秀,像是装画轴用的,可却是个剑匣。桓玉稍稍推开几寸,只瞧见了剑柄。那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玄色中隐隐泛着几分青光,其上镌刻着两个铁骨银钩的字。
“悯生。”
二十几年前那位名动天下的女将秦访晴的佩剑。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传来之时,桓玉才意识到她将这两个字念出了声。她收回手,对着小李公公欲言又止道:“我……我配不上这把剑。”
单说内功心法,她还是拿得出手的,可剑术实在算不上精通,拿在手里都怕辱没了这剑。
小李公公身子躬得更低了:“娘子说笑了。当年女将临终前将此剑交付给太傅寻一个新主,太傅又转赠圣上。可这到底是女子佩剑,圣上又鲜少亲手动刀兵,若是娘子不用,怕这宝剑只能封于匣中不见天日了。”
桓玉下意识看向桓谨,却见他点了点头。估计在他心中,自家女儿的确是配拿起这把剑的。桓玉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便谢圣上恩赐了。”
她到底是喜欢这把剑的——单是这把剑曾跟随女将征战四方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心动了。
桓谨犹疑了一下,问想要告辞的小李公公:“可还用进宫谢恩。”
进宫……
桓玉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
其实按理来说,她这个身份年纪的娘子应该都是进过宫面过圣的,毕竟年年都有宫宴。可她却只进过一次,那仅去的一次还没见到圣上的面。
那是在七年前的深冬。
彼时杨氏谋逆之案刚过不久,圣上透露出废九品开科举的意向。桓玉当时身子刚养好不久,总是往府外跑,因此也见识了不少士族荒唐行径。
她知晓父亲这般寒门出身的人在朝堂之上是很受鄙夷的——虽然他回家从不诉苦,但桓玉还是能从他的言谈之中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
开科举的意义不可谓不重,桓玉在知晓这一风声时对圣上抱有了极大的好感。她那几日在脑海中细细梳理了一番曾经读过的史,看过的书,写了一篇合情合理的折子出来,列明了诸多利弊和建议,递给了桓谨。
可这折子在她看来合理,在其余人看来却是惊世骇俗字字珠玑。桓谨早知女儿聪慧,却不知她聪慧到这个地步,提笔想润色一番呈交圣上都自觉无从下手。他甚至有些惊慌,于是去找了自己的恩师裴太傅,合计一番后将折子原模原样地交到了圣上手中。
谢衍清楚桓谨的才能有几分,看出这折子非他所做,而桓谨也没有隐瞒事实如何。于是桓玉被宣进了宫。
那时谢衍刚在宫中经历了一场刺杀。士族根基被触动,不可能不发疯,甚至不惜动用宫中所剩无几的暗桩来对付谢衍。他手臂受了些伤,包扎之时听到太监通传,桓家的阿玉到了。
谢衍抵唇轻咳了几声,嗓音沙哑:“快去请。”
正在为他包扎的大太监李德皱了皱眉,低声劝了一句:“圣上,总该收拾好再宣才妥当。”
这些血啊药啊的,怎能轻易让外人看去?
“无妨。”谢衍摆了摆手,“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一个小娘子在外面等。”
随后他又吩咐:“支一道屏风。”
免得吓到人。
桓玉甫一进殿,便闻到了血腥味和药味。其实那味道并不重,可她吃了两辈子药,对此实在是太熟悉了。屏风后人影绰绰,她刚做完心理建设想要跪下,却听见圣上低缓又略哑的声音响起。
“不必多礼。”他道,“来人,赐座。”
能不跪当然不跪,于是桓玉只俯身谢了恩。落座之后,方才正眼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即便那人坐着,也能看出极高的身量和挺拔的背脊,气度风骨俱是上佳。
只是衣衫略有些不齐整,估摸着是方才包扎的缘故。
谢衍并未寒暄些什么。在他看来,对方既然能写出这样的折子,那肯定不似寻常的十岁孩子那般拎不清轻重缓急。他问得一针见血,桓玉也答得恰到好处,一旁的李德听着暗自心惊。
一番你来我往的探讨后,谢衍叹道:“桓爱卿总爱夸自家掌珠有大才,原来并非虚言。”
掌珠是阿爹阿娘起的小名,桓玉平日里听他们这般称呼并未觉出什么不妥。可这两个字被面前这位少年帝王以如此温和的口吻道出时,却顿生异样之感。
仿佛自己真是块举世罕见的璞玉一般。
可她只是个异世的普通人罢了。
桓玉又听见他问:“你为何递上这折子呢?”
她有些不解谢衍此言是何用意,只是谨慎答道:“科举若立,说是万世之功也不为过。臣女自觉有些可行的见地,想要为圣上、为父亲分忧罢了。”
谢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从未有过的事,怎知它是万世之功还是一得之功呢?”
这只是无心喟叹,可落在桓玉耳中却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是了,她不同。她知晓科举对后世教育产生了多大影响,可世间人却不知道。显现的不同之处越多,越惹人注目,也会暴露出自己的异样——她不能说太多。
本来她就生在那样一个夜里,太容易招致非议了。
即便这趟异世之行于她而言可能只是一场梦境,但她仍旧不愿身边人因为自己的诡异受到牵连。
谢衍又道:“朕以为,你是想入仕的。”
就像女将秦访晴那般,为自己拼出一个前程出来。
桓玉心中一惊,随后抬起头来。即便隔着屏风,她也察觉到对面的圣上以一种温和的、甚至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不可能的。”
当年的女将因何而死她不是不清楚。就因为清楚,她才不敢——或是不愿去想那些事。千百年后的后世尚不能做好的事,这样的一个皇朝怎么做得到?
而且……而且为什么他一个手腕果决的封建皇帝,会有这种想法?
一时之间,她简直想把那句经典的穿越者暗号拿出来对上一对,可理智到底挡住了她。思来想去,只能归因于这世界只是她的一个梦,因此存在种种不妥。
就像很多个夜里那样,她借书上的文字构出一场场奇遇,以缓解自己身体孱弱不能远行的渴求。只是这场梦格外细致又格外长,与以往不同。
或许是因为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场梦吧。
对面的谢衍却道:“总要试上一试。”
虽说他知晓定然不会成功,但总要试上一试。
他看着对面那格外稚嫩的孩子,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于是打算了结这场问话,最后问了句想要什么赏赐。得到的回话也不出所料,大抵是“别无所求但求父亲若不慎犯错还请圣上宽恕”之类的话。
是个格外聪慧的孩子,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要强上一些。
于是他又忍不住道:“舅……太傅也看了你的折子,很是赏识。他近日有辞官游历讲学之心,想要从各家中挑一个后生陪着,你若有心可试上一试。”
这话许是合了她的心意,谢衍瞧她离殿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像是染了烟火气。
屏风撤去,那孩子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谢衍似是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从金羽卫里挑出两个来送桓家的马车回府去——只怕宫外有士族的探子跟着,伤了人就不好了。”
而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
桓玉并非独自前来,桓谨与府中几个护卫也跟着。只是谢衍存了几分考校之心,并未宣桓谨进殿。当时桓府并不在太平街,而是要偏僻些,路上着实算不得万分安全。
马车行至拐角处时,他们受到了死士袭击。桓家的护卫敌不过这些士族精心训练出的人,好在金羽卫来得及时。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一个死士趁乱闯进了马车。桓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的只是挡在女儿身前,可桓玉却在慌乱中摸到了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匕首。
在死士扑过来的瞬间,她的手也从父亲身侧探了出去。
她听到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黏腻的血液顺着匕首淌到了她的手上,泛起令人作呕的腥气,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刺穿了死士的心脏。
没有人比她更知晓心脏在哪个位置。
毕竟二十年来,爸爸妈妈都在为她那一颗脆弱不堪的心脏奔波劳碌。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因此活得格外小心。
她珍视生命,热爱生命,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即便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心中知晓自己并无过错,可却仍旧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即便在以往的梦中,也没有过。
那死士没有想到一个小丫头竟有内力,能使出这样又快又准的刀,倒下去的时候眼中还残留着错愕。在他倒地的那一瞬,桓玉终于捂着胸口干呕出声。
桓谨颤抖着伸手拍打她的脊背,不住地安抚着她。随后有个格外年轻的金羽卫进来收拾尸体,还同桓谨说了几句话,离开时用惊讶又敬畏的目光看了桓玉一眼。
在那之后,她病了一场。
之后她便不愿意进宫了。一是因为宫中礼节繁琐,她实在不喜,怕出了差错惹得桓谨被士族攻讦;二是那次着实留下了一点阴影。而桓谨也总是用“女儿八字不好,恐进宫冲撞贵人”之类的话来搪塞那些很是纳罕的同僚。
小李公公显然是知晓这件事的,于是道:“圣上并未吩咐,进不进宫全凭相公娘子做主。”
虽说如今桓玉已不怎么抗拒进宫了,但听了这话到底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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