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谢衍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名为“别离”的情绪。
很多年前,在第一次离开长安时,在跟随陇右镇北王平定突厥后,在蜀地杀了许多人逃出大同教时,以及在慧觉恳求他留那些僧人一命却没能如愿时,他都能察觉到别离的迹象,随后迎来一场如释重负的解脱。
……可这次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以往都是他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开,可这次他明明是在接近。她身上浓重的违和与疏离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可他看不懂她的疏离从何而来。
在她身上,他已经发觉了太多自己摸不透的东西。似乎有什么在一步一步脱离掌控,这让他更加烦躁。
贺刺史只感觉对面的人在在望向窗外的一瞬孤寒的眉眼都伏低,却又笼上了一种他看不透的晦暗,于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李德顺着主子的目光望过去,惊呼道:“娘子怎么在下头淋着雨!我去给她送伞。”
油纸伞却被谢衍接过,木梯吱呀作响,他只道:“送客。”
隔着朦胧雨幕,其实桓玉并没有看清那是谁。
直到那人撑伞前来,伴着沾衣未湿的潇潇秋雨。眼底突然映入了出去空阔天地外的别样色彩,桓玉勉强笑了笑:“师叔。”
谢衍冷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桓玉便不笑了。
他没有问什么,恰好她也什么都不想说。躲在同一把伞下,衣袂不可避免地交织,一触即分后再纠缠上去。
两个若即若离的人几乎化成了同一抹烟云,就这样消散在江南的细雨中。李德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眼睁睁看着圣上湿了半边肩膀,却还是没敢上去再递一把伞。
这算什么事儿啊。李德想起前几日同何穆的争辩,心中萦绕着淡淡的烦忧。
他眼下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极了,站在那儿如同一双璧人——可难处是,这两个人瞧着都没有那男欢女爱的意思啊。
宅院正堂里,裴太傅正捧着一碗热姜汤读春秋。两人进来时他抬了抬眼,讶异道:“怎么,你们叔侄俩扯料子做衣裳去了?也不带着我这个糟老头子。”
桓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在谢衍的衣袍以及他湿透的左肩上顿了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不妥,低声对裴太傅道:“明日也去给您做一身。”
裴太傅嗤道:“我穿那料子能被衬成块儿碳……眼下你们两个,”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门外,“都回房沐浴去,再去膳房盛一碗阿婵煮的姜汤。”
桓玉不发一言地去了,谢衍却径直坐在了太傅对侧。片刻后李德盛了碗姜汤来,谢衍只在手里捧着,一口也没喝。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问道:“她怎么回事?”
“小孩子心里有事儿,既然不愿说,管那么多作甚?”裴太傅捻了捻书页,“你心疼了?”
谢衍不置可否,低声道:“孤零零在街上淋着,没人要一样。我记得桓谨一家都如珠似宝地养着,怎么生成了这种性子?”
裴太傅嘀咕:“你当年也一个人淋着雨找我去,也像没人要。”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你自己不愿说,倒追究起旁人来了。
见谢衍仍蹙眉不语,裴太傅又补充道:“不必太过忧心,掌珠临近中秋总会有些萎靡,到时候喝几盏桂花酒,醉醒了就无事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拘着桓玉喝酒。
桓玉这两日没有州学的课,只托文思给柳潜带了句话去。无趣时便一本接一本的读书,经史、医术抑或是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子,倦了便囫囵睡过去。
如此蹉跎了两日光阴,她觉得自己在屋子里闷出了霉气,于是终于肯踏出房门晾一晾。日头已然西斜,在瞧见裴太傅兴致盎然地支使文思在院子里支小案时才意识到,已经是中秋了。
一行离家在外的人中秋也过得不像样子,甚至没有宰羊杀猪来祭月。照裴太傅的话就是:“弄得原本干干净净的宅院都是血肉腥气,还哪有心思赏什么月亮!”
只是月饼和桂花酒却少不了。桓玉瞧着阿婵从膳房里将各式月饼端出来,正疑惑她何时学会了做月饼,便见谢衍踏出了膳房的门。
原来还是师叔做的。
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桂花酥来。一旁的太傅兴许也想到了,捏起一小块月饼端详着笑道:“这些时日也算有口福,掌珠,你不知道他多少年没自己亲手做东西了。”
桓玉只觉腹中饥饿,捏起一块五仁月饼边吃边问道:“师叔时常自己做些什么吗?”
“那是他小时候。”裴太傅露出些追忆的神色,“他读书读得敷衍,总觉那是满纸谎言……不过即便敷衍也比旁人好上许多。什么事都要自己亲手做过才肯信,一双手比任何匠人都灵巧,为此还挨了他母亲不少责骂。”
说到此处,裴太傅又看了一眼桓玉:“你倒同他是两个极端。记得你刚同我来金陵时,什么都懂,偏偏什么都做不好……若非阿婵处处照料着你,你一准能把自己饿死。”
阿婵不住点头,冲众人比划着——娘子如今也只会梳几种小孩子都会的发髻!
桓玉面色微红:“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已学会不少东西了……”
裴太傅反问:“学会了怎么做能齁死我的桂花酥?”
这下连谢衍面上都带了些细微的笑。裴太傅左看看又看看,总觉得这两个成日里半死不活的小辈总算有了些人气,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圆月东升,清辉满地。桂花酒香气扑鼻,裴太傅被文思拦着只喝了两盏,一时心中忿忿,于是拿出书生做派对月吟起诗来,企图酸倒这些可以肆无忌惮饮酒的小辈。
只是这样仍觉不够,他干脆又做出了考校派头。奈何周围几人书读得好的着实不多,只有李德和谢衍时不时回上几句。
桓玉面上已有微醺之色,神志还尚且清明。裴太傅转向她,问道:“掌珠,你的诗呢?”
一时之间她心中掠过许多名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另一个世界中耳熟能详到几乎所有人都能吟上几句的名句,在这个世间却从未有人听闻。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儿又被吞了回去,桓玉举盏苦笑道:“您知晓我并无诗才……我自罚一杯。”
面前的都是聪慧之人,风格迥异的诗篇一出,他们必能察觉这并非自己所作。一时的痛快要用数十个谎去圆,说多便是错多,何必呢。
夜渐渐深了,众人体力已有些不支。桓玉却还没喝痛快,便将他们一个个差遣回房,打算自己再饮上一壶。
院子里月亮已看不分明,她干脆轻身上了屋顶。
瓦片硌着脊背,有种细微的痛和痒。银辉将她淹没,她微微眯起眼,想在头顶银盘一般的圆月之上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听见身侧传来细微的响动。
是谢衍。
桓玉怔了怔:“师叔还不去歇息么?”
谢衍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满上自己的杯盏:“尚无倦意。”
他在这个格外招自己喜爱的小辈身侧坐了,语气中透出股难言的温和:“这几日怏怏不乐,可是想家了?”
想家。
这两个字平白招出一些酸软的情绪来。她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想这样掩饰自己有些闷的声音:“是有一些。”
师叔这个人……
在她不愿多说或为难时绝不会多问什么,可一待到她显现出足以应付他询问的模样时,也绝不会拖泥带水。
真不知该说一句慈悲,还是洞察。
谢衍又问:“既然总会想家,为何还要来金陵呢?”
桓玉避重就轻道:“只是一时回不去伤春悲秋罢了,师叔不必挂怀。”
没能得出想要的答复,他心中有些不虞,却也知她不是其他人,不能用那些逼供的手段。眼睁睁看着她一杯一杯灌酒,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掌珠,别喝了。”
桓玉倾了倾酒壶,见其空了才状似听话的放下了杯盏。
微醺之意渐渐升腾变换成醉意,从肺腑蔓延至四肢百骸。头脑渐渐清明不在,桓玉只觉自己的眼睫越来越重,随后终于支撑不住阖上了眼。
当身侧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时,谢衍意识到她睡着了。
夜风凉得很,屋顶尤甚,多待一会儿明日醒来定会头昏脑涨。谢衍刚想叫醒她,却发觉她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在玉白的脸上格外让人心惊。
还是让人抱她下去罢。
适合做这件事的似乎只有一个阿婵,可她早就回房歇息去了,并不像寻常侍女一般等到主子睡了才睡——许是因为桓玉待她不像侍女,倒像是姐妹。
李德倒也合适,只是他武功不好,上来抱人实在为难。
谢衍揉了揉额角,俯身斜揽过她的腰。
柳一般的细软,虽说带着韧劲儿,却仍旧稍用些力气便能折断。平日里不觉,眼下才知晓衣带不过一掌宽。
在横抱起她时,谢衍皱紧了眉心。
太瘦了些。
舅父和桓谨他们就是这样养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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