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此次办事再出差池,何穆动用了大把人脉和手段,只一夜便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观其神情,谢衍心中有了定论。他揉了揉额角对李德道:“去把掌珠叫来。”
何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主子,这怕是不适合玉娘子听……”
的确不适合。
一个太把人当人,游历四方这么多年还总把人往善处想,为了一个有几面之缘的孩子就敢来明州趟浑水的悲悯之心太重的小娘子。
可也正因如此,才得让她多见见这些事。
桓玉睡得并不算好,眼底还有着淡淡的青。她无心梳妆,浓黑的发只松散地梳成了长辫垂在肩侧,有一种稚气的脱俗。
在这样的小娘子面前,原本那些可以毫无波动讲出来的事突然就变得断断续续了:“常氏一直以来都会从人牙子和拐子那里买孩子,有时也会直接带走街上的小乞儿……买的孩子大都在七八岁,刚有男女之分的年纪。这事做的还算隐蔽,人牙子那里口风也紧,交易时只称那些孩子是‘养珠蚌’。”
何穆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小郎君都是挑身子骨壮些的买,买了后隔几日放一盅血掺进蚌特制的食料里,以此童子至阳之血养出来的珍珠红润鲜艳,是‘红珠’。倘若能活到十几岁便不再放血,送去船上做工。”
红珠。
桓玉见过这种珍珠。阿娘有段时日极为喜欢这种珍珠,还琢磨了好些时日是用了什么制成的染料才养出这般红润的珍珠,没想到是血。
那小娘子呢?
“养珠蚌”几个字在脑海中浮现,桓玉心中突然有了某种极为荒谬的猜测。
何穆继续道:“小娘子专挑俊俏的买,价钱也格外高些。买来后会将成色好的珍珠置于……置于女体温养,此后日日用药使珍珠如在蚌中继续生长。那药……那药……”
那药能阻隔女子行经及调养女体,是以珍珠能养上数年,直到小娘子长到能被享用的年纪,珍珠也差不多养好了。
“如此养出来的珍珠水润通透,叫‘牝珠’,是稀罕玩意儿。许多士族男子喜好将其研磨入药以求阴阳调和,知情的贵妇也会用其敷脸以求滋阴养颜。而养珠的小娘子因为身子……”
“够了。”桓玉面色苍白到有些异样,“不必再说了。”
屋内一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寂,桓玉知道这是他们在等她平复下来。她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几乎片刻后便问道:“小七他们呢?”
何穆道:“确认没有出城,他们消失的那条街也与常家有些干系,有被抓去养珠的可能,我已派人去查探了。”
桓玉问清了常家养珍珠的地方,侧身看向谢衍,欲言又止。
谢衍问道:“想去?”
桓玉微微颔首:“既然师叔已派旁人去查探,想来眼下是要去做别的事,那我便在此与您分别了。”
分别?
他面上有一种漠然的平静,只是开口时又带上了前几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掌珠,你以为自己能单枪匹马毫发无伤地闯进去?”
单枪匹马是没错,但“闯”倒是不至于……自己肯定会查探清楚留好后路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自己的武功虽算不上顶尖也能说一句上乘,自保总没问题。
于是桓玉道:“我还是很惜命的,不会太过冒进。”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想多活些时日的人了。
谁料谢衍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去收拾收拾,我们同去。”
常家养珍珠的滩涂许多,他们轻车熟路寻到了最有异样的那一个,拿出了提前备好的文书——从金陵来的,以往也同常家做过几次生意的商户。
这种生意不大的小商贩,大都是直接寻上养珍珠的地方同管事买,不会麻烦常家主家过目。
饶是桓玉先前被谢衍说得心中稍有忿忿,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诚然比她一个人查探快上去多。
她穿了身绯色裙裳,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和白皙的前额,只是额角有些碎发——她发髻梳得着实一般。
可这却显出一股慵懒的风情来,加之她又刻意仿了几分芸娘的步态和举止,此时竟有几分不可逼视的媚态。
后头的何穆与李德一个望天一个看地,心想玉娘子先前敢提一个人来果然是有几分傍身的本事的。
桓玉熟稔地看过管事差人送上来的珍珠——莹白、淡粉、浅黄,都是能自然养出的颜色。她侧过身,对管事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顷刻盈满了霞光。
“实不相瞒,我们还想买些更好的。”
口音不是金陵口音,而像这几日同客栈的掌柜娘子学来的常州口音。
那小管事被晃了下眼,说道:“若是出得起价钱,‘红珠’也能买,只不过买不了太多。”
养出的上好红珠早被那些士族巨贾订走了,留给小商贩的的确不多。
“不是红珠。”她抚了抚鬓发,压低了嗓音道,“……我们想买只‘蚌’,自己回家养珍珠。”
小管事面色一僵:“娘子说得这是哪里话。”
眼见他要拒绝,桓玉忙伸出手拦了一拦,断断续续道:“我就是从这里出身的……哪里会不懂这些门道……”
原来如此。
小管事看她的眼光顿时带了几分轻贱,却也因她身侧有人不敢太过放肆,只是道:“我去请能管事的人来。”
桓玉柔声道谢。
她哪里知道什么“门道”。
只是常家这几日忙着办寿,肯定还没抽出心思挨个看刚买来或是掳来的孩子,他们在这里的可能最大。而且做主家的鞭长莫及,在这种地方做事的管事也不像得以重用的人,手底下难免会有些不干不净的事,用心试探总能找出端倪。
她的手原本搭在谢衍臂弯,做出亲昵姿态,在小管事离开后稍稍抽出了些,却也不敢太过疏离以致招人怀疑。
谢衍的目光在她那只素白的手上顿了顿,低声道:“还真是什么人都学得来。”
……许是因为她游历四方时总爱看各色各样的人罢。
桓玉同样低声道:“小娘子和小郎君应当不会关在一处,但也不可能相距太远。一会儿若是管事真带我们去挑孩子,便趁机让李叔他们去寻小七。”
毕竟这一趟主要便是找小七,她自己要来此处查探近乎算得上节外生枝了。
谢衍道:“不必。”
莫非已经寻到他的消息了?
桓玉刚想发问,却瞧见方才小管事消失的拐角处折出些影子来。她忙把手又搭了回去做出柔媚姿态,还靠得离谢衍近了些,用气声说:“师叔您多担待。”
后头的李德心想,若是圣上不愿担待,娘子您早在最初将手搭上时便被他折断了。
这次来得是个年长些的管事,眉眼里透着一股精明气,以傲慢又狎昵的姿态将桓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尤其是在下腹处逡巡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桓玉是否真的出身此处。
桓玉面上不显,搭在谢衍小臂上的手却稍稍紧了紧。谢衍目光略为阴沉地压过去,落在老管事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情绪。
他捻了捻胡子,叹了一声:“这几天主家忙,来浑水摸鱼的人着实多。”
何穆听出话外之意,极有眼力地递上几张银票。老管事不动声色地受了,语气和缓了一些:“金陵的谢家……当年我的确操持过这一桩事,只是没亲眼见过谢家的二爷。如今一见,倒是比传闻中年轻许多。”
桓玉心头重重一震。
难怪他们这么轻易便等来了这位主事的老管事,原来最开始拿出的身份便是与常家有牵扯的身份……金陵商户,略有声望,谢家二爷……是欺辱过芸娘的那个谢家二爷?
他今年三十余岁,为人阴郁又好色,妻子似乎二十出头,据说是□□出身,二人育有一子。
……没想到是出身常氏。
桓玉心中升起一股挫败,终于意识到这是她独身一人前来绝对做不了这么顺当的事。这样短的时日,他就已经让人安排好了最妥帖的身份么?
他们慢步跟在老管事身后,听到他开口问:“怎么,二爷是这一人不够用,还想再亲手养一个出来玩儿?”
谢衍淡淡“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谈。
这反应颇为不妥。纵然桓玉对那谢二爷了解不深,也知道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混不吝,这时说一些“自己亲手养出来的玩起来才有意思”之类的话,可师叔……
她打了个寒颤。
师叔若真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也不是师叔了。
索性管事对谢二爷了解也不是太深,只当这人不识趣,声音也冷了许多:“若非我的确记得与二爷有过这样一桩交易,今日之事是万万不成的,还望您手下人嘴都严实些。至于怎么养珍珠……您身边既然有人,想来也无需我多言。”
桓玉轻声道:“您放心,后续的药我们都会私下从您这儿买。”
管事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他这种事做的不少,各方面都记得提点……师叔也准备得齐全,此行她着实没起到太大用处。
这般想着,桓玉目视着老管事拿钥匙打开面前木门的锁。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屋内却突然传来了细微的破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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