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悦来客栈闭门谢客,为着即将出嫁的老板娘,上上下下皆是喜气洋洋。湘芸站在雅间门口,看着百川曾坐过的位置。不禁感慨万分,当时只觉得他相貌周正,谦逊有礼,谁能想到,认识不过短短两个月,就定下了一生的大事呢。
“湘芸。”
湘芸从雅间中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门口约莫五六十岁的健壮男子。他牵着大宛驹,手握铁胆,十分英武。湘芸湿了眼眶,惊喜的飞扑了过去。
“爹,你咋来了。”
湘芸已有两年没见到家人了,两年前她嫁到京城,没过门就成了寡妇。家里派人接她回去,而她早已厌倦了笼中鸟的生活,变卖了嫁妆在京城开起了客栈。
老秦由湘芸搀扶着,愤愤的找了个凳子坐下:“我路过京城走镖,顺便来看看你。我在城门口遇上个叫啥百川的愣头青,非说你要嫁给她了,还说他是个啥御医还是掌院。这不是诋毁你的清白吗?把我气的,当场给他打了个人仰马翻,抱头马窜。湘芸,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长安。”
“岳父大人。”
湘芸正给父亲捏着肩,思忖着该怎么解释,丁百川和丁鹤年就到了。百川顶着乌青的熊猫眼,换上了绣着孔雀的三品红色朝服,头戴乌纱,脚踩官靴。把略微有些圆润的身材衬的稳重富态。
百川对着老秦行礼道:“晚辈丁百川,见过秦大掌柜。”
老秦厌烦的撇过了头不去看他,湘芸快步走到百川身旁,关切的摸着他乌青的眼圈:“你脸咋了?疼不疼?”
“秦大掌柜打的,不疼。”百川答。
老秦看着湘芸和百川拉拉扯扯举止亲密,又望见屋内的喜字和梁上的红绸。恍然间明白百川说的竟是真的,一时气怒不已,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水曲柳的桌面经不住他含着怒气的一掌,从中断裂开来,一分为二。
“秦湘芸!”
百川连忙将湘芸扯到身后,老秦指着湘芸的鼻尖骂道:“你!还要不要脸?还要不要脸了!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这样跟他私定终身,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秦大掌柜,何需动怒呢?”
丁鹤年一闪身护到小辈身前,对着老秦赔笑道:“您就是万通镖局秦大掌柜吧?失敬失敬。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喜欢小秦了,思虑不周。才把婚事定的这么急,实在是太失礼了,您如果有气,尽管冲我来。您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绝无二话。”
老秦愤愤的坐回了凳子上,对着老丁抱拳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丁老爷,我能不能跟我闺女,单独说几句?”
“那是自然。”
客栈二楼,湘芸的房间内,老秦关好了门窗,气的吹胡子瞪眼:“咱们万通镖局也是有名有姓的大镖局,你也算大家闺秀,怎么就……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呢?丁百川可是个三品的京官,长的也周正。凭啥看上你一个寡妇呢?你……是不是跟他?”
湘芸早已不是不知事的深闺女儿了,当然知道父亲担忧的是什么:“爹,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百川他不在乎我是不是寡妇,他对我好,我愿意嫁给他。你不同意我也要嫁,聘礼我都收了。”
“退回去,一文不少的退回去。”老秦把湘芸的妆台拍的震天响。百川坐立不安提心吊胆的站起身,被丁鹤年拦住了:“百川,坐下,她们父女间的事,让她们去解决。”
“退不了。”
湘芸含泪咬牙坚持着。老秦看着忤逆自己的女儿,怒气更甚。他不明白,在家里最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何一出了家门,就成了这副模样?他不知道的是,湘芸本就是这副模样,之前种种,不过是被深宅大院规训着打压着,不得不罢了。
“退不了也得退,差多少,家里给你补。要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爹!这辈子也别想踏进家门一步,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
“爹……”湘芸跪在老秦面前,声泪俱下的求:“这门婚事,是在国主面前定下的,百川的妹妹康乐郡主也在旁看着呢。我长了几个脑袋敢忤逆国主郡主?更何况百川是真心实意对我好,丁家也都是知书达礼的人。爹,你到底哪不满意吗?”
老秦狠着心不看去她:“国主也好,郡主也好,都没有逼着百姓嫁女儿的。你不敢去说我去!你是寡妇,再嫁本来就不光彩,又是那么高的门第。要是丁家因为你被人指指点点,要是影响了百川的仕途。丁家能不拿你撒气?能有你好日子过?”
一入侯门深似海,湘芸自然也想过这些。但她愿意搏一搏,不为富贵,只为真心。
“不管是什么,都是我的命。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非跳不可。”
老秦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执拗,急的眼眶都红了:“你……咋还说不听了?跟我回长安,我给你找个后生嫁了,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比啥不强?嫁个寻常人家,我还能为你出出头,最起码在长安,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丁家呢?高枝是那么好攀的?嫁过去,你就得跪着过日子,深宅大院多的是折磨女子的手段。到时候你就算被人欺负死,我也……无能为力啊。”
湘芸起身坐在父亲身旁,一下一下的给他顺着气:“爹,不管以后的日子是好还是坏,我都不后悔。”
“你……你这个瓜女子,你想想你姐姐湘萍怎么死的?不就是被长安的陈太守看上了,活活磋磨死的吗?求娶的时候说的好听,嫁过去不到一年,人就没了。我的萍儿,她才十七岁!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不能在没第二个了。”
湘芸不禁一怔,这件事很久都没人敢提,有时她都觉得,父亲是不是已经将姐姐忘掉了。
良久,湘芸才缓缓的说:“爹,如果当时,您遂了姐姐的意,让她嫁给表哥,她就不会被陈太守看上了。”
老秦如遭雷击,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湘芸深知失言,扑通又跪在他的面前。她知道这样的话,无异于在父亲的心尖上捅刀子。可是这句话在她心里压抑的太久了,姐姐和表哥青梅竹马自小要好,她看在眼里,父母亲却视若无睹。
湘芸低头想着姐姐,姐姐温柔似水吟诗绣花的样子,姐姐绣了香囊偷偷让她转交的样子,姐姐和表哥比肩而立眉眼带笑,般配的不得了的样子。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姐姐出嫁之日,姐姐凤冠霞帔加身,满脸泪痕,无一丝喜色。
想着想着,湘芸看到自己的面前沾满了血。父亲竟在怒火攻心悲愤交加之下,吐了好大一口血。像是劈头盖脸的一场血雨,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父亲直直的倒了下去,像是崩塌的山川。
湘芸抱着父亲的头,撕心裂肺的喊着:“爹?爹!”
“百川,百川你快来,我爹吐血晕倒了。”
……
老秦醒来时,已是深夜。他发现自己身处华丽精致的房间内。虽是烈暑天,却一点不觉得热,身上的被子软的像是云朵。就连立在床边打盹的丫鬟也穿戴的体面端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的都要好些。
老秦的手被湘芸紧紧握着,湘芸坐在床边靠在她的手臂睡的正熟。他看着湘芸清瘦满是泪痕的脸,红肿的像桃子的眼睛,心疼的直落泪。有时候他都在想,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孽,老天爷要报应到他的女儿身上。
让他捧在掌心的两个女儿,一个早亡,一个守寡。
湘芸信中总说自己过的好,可白手起家的老秦知道,做生意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湘芸一个背着寡妇名声的弱女子,想要开店做生意,该吃了多少苦啊。
他有多久没这样静静的看着女儿了?两年?还是更久?
寂静的深夜里,百川在门外来回踱步,问着看门的小厮:“秦老爷醒了吗?湘芸晚饭都没吃几口,半个时辰前我派人送来的燕窝阿胶银耳羹她喝了吗?”
“没喝,秦娘子喝不下,赏给丫头了。”小厮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爷,这都三更天了,您回去休息吧。秦老爷一醒,小的立马去通知您。”
百川敲了一下他的头:“嘘……小点声,湘芸好不容易睡一会,别把她吵醒了。”
听得外面的声音,老秦微微放了些心。最起码,如今,百川对湘芸是极好的。
“湘芸。”
老秦拍了拍湘芸的头,湘芸立马醒了,泪汪汪的看着他:“爹……您终于醒了,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收拾东西,陪你回长安。我不开店了,我不嫁人了,咱们回家。”
“秦老爷醒了,爷,秦老爷醒了。”
门口的小厮开心的推搡着百川,百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老秦醒了,不然……亲事泡汤是小事,湘芸难逃牢狱之灾才是大事。如果真因为他动了情,间接性导致秦家家破人亡,湘芸此生都要活在气死父亲的阴霾下,那他还有什么脸入朝为官,出家算了。
百川想进去,又怕刺激到老秦,只得一撩衣袍在门口跪下了。
老秦坐直了身体,感觉胸口闷疼闷疼的,像是有巨石压着。他摸着湘芸的头,含糊不清的说:“瓜女子……你去把百川的父亲叫来,我有话要说。”
不多时,丁鹤年提着药箱来了,路过跪在门外一言不发像个鹌鹑的百川时,还不忘上前踹了他一脚。
百川被踹倒在地,也不起来,就地躺下了。他觉得今日分外漫长,早上被赵毅叫去城门迎岳父,迎面挨了岳父两拳。中午带着父亲去客栈见岳父,岳父吐血晕倒,他被湘芸掐了好几下。把脉煎药上赶着伺候岳父,好不容易岳父醒了,又被父亲踹了一脚。
百川在地上翻了个身,他想娶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呢?
老秦赶了女儿去吃东西,靠在床上,看着丁鹤年气若游丝的说:“丁老爷,湘芸心眼实藏不住话,我大女儿湘萍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丁鹤年沉重的点了点头:“不管您的决定是什么,我们都理解。”
老秦两眼含泪,握着丁鹤年的手:“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老汉斗胆,恳求您给我一样东西,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们的亲事,我在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请讲。”
“休书。”
纵使丁鹤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也没见过老丈人成亲之前要休书的。不过……未征得对方父母同意,就去姑娘家下聘的混小子,他也没见过。
丁鹤年抚着花白的胡子,试探的问着:“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今日是宠臣,明日可能就是阶下囚。您要休书,是想着万一百川失势,您也能带着女儿护着镖局,全身而退?”
“不,万通镖局不是不能同甘共苦的。”
老秦压低了声音:“咱关起门说一句,只要百川和湘芸一直恩爱和顺,就算丁家要谋逆,我万通镖局也敢助您一臂之力。”
老秦紧紧抓着丁鹤年的手,语气越来越软,近乎哀求:“我要休书,只是为了在湘芸受欺负被磋磨时,我能带她走,仅此而已。”
丁鹤年一下下的抚着胡子,很是为难。老秦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礼,女子嫁了人,那便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尤其是丁家这样的人家,要想捻死他,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就算是丁家不答应他的请求,强娶了湘芸,他也不能怎么样。
过了许久,门外的小厮和百川才听着丁鹤年的声音。
“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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