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裴记事起对父亲的概念就很模糊,印象中好像没怎么见过那个男人,只知道每过一段时间,他的母亲就会朝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或女人,有时候甚至是同时面对两人歇斯底里,然后在他们拂袖而去之后发泄般把手边的东西一股脑砸在他的身上。
因为肌肉记忆,所以他很讨厌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那时候还小,只知道每次表达厌恶的方式就是哭。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而每次登门都只是为了向他的母亲讨要他的抚养权。
小谢裴很委屈,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打他,明明邻居们都夸他很乖,明明她之前都对他很好,会把他抱在臂弯,唱儿歌哄自己睡觉。
长大了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的妻子生不了孩子又撒泼不肯离婚,他只能背地里骗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那个男人花言巧语很有一套,一个公司的裴文婷很快就爱上了他,但她不知道自己被小三了,傻傻以为生了孩子就可以得到名分,但怎么可能呢,男人的妻子是他们当地出了名的母老虎,不放人不说,丈夫在外地有外遇的消息一经败露,更是二话不说就找上了门,啪啪就是三个大耳刮子往女人脸上扇。
裴文婷是念了大学的,自幼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女人目中无人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她。
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所有,情感上她离不开他,理智上她也无法容忍自己输给一个如此粗俗的乡野妇人,更何况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更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过那个毁了她的男人。
当一个人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他会变得不像自己,甚至失去自我。
裴文婷就是这样,她辞了职,每天去公司楼下大闹,闹的人尽皆知。
男人因此丢了工作,而她也从一个可怜的女人变成了别人嘴里的疯婆子。
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裴文婷不在乎,报复到那个男人的快感大过了自己被流言蜚语伤害的痛感。
男人受不了了,他在这里已经没了立足之地,只能灰溜溜地滚回老家,但临走之前,他必须要带走谢裴——这个他想了快十年的儿子。
裴文婷是真的低估了男人的厚脸皮,她本来想着等这两个烂人夹着尾巴滚回家她就好好带着谢裴过日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敢上门来讨要儿子,后来连带着那个女人也来和她抢孩子,她搬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似乎要不到孩子根本不会罢休。
那就毁灭吧,一直这么纠缠不休下去吧,都别好过了,她的想法开始极端,两人接二连三的骚扰让她不堪重负,精神逐渐有些失常,她和他们吵架,刚开始是母亲的本能,后来就只是条件反射——她讨厌他们,所以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而吵完架受完刺激记忆有些混乱,她看向谢裴的眼神就有些变了,记不得这是她疼爱的儿子,只知道这是让她痛苦的罪魁祸首,然后就把剩下的气通通都发泄在他身上,骂他野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沉重的伤痕。
谢裴很懂事,从小就是,他知道他的母亲并非自愿,她只是太痛苦了,所以哪怕身上很疼,他也忍着不哭。
但长时间的疼痛会让人精神麻木,后来竟然好像真的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是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这样的日子竟然断断续续过了五年。
小谢裴因为心理原因有些自闭,一年级留了两次级,快十岁的时候才上二年级,裴钦阳小他一岁多,和他同级。
那段日子生活好像开始好转,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那天,他听妈妈的话去给裴钦阳家送自家腌的腊肉,抱了一尾鱼回家的时候却傻眼了。
铺天盖地的火势之中,黑烟滚滚,他已然看不见自家房子。
小孩子害怕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去找妈妈,他也找,矮矮的小小的穿梭在人群之中,又哭又喊,但没人理他。
小谢裴终于还是被挤出了人群,他擦擦眼泪,低头一看,鱼也不见了。
妈妈说今天要给他做糖醋鱼的,于是找不到妈妈的小谢裴又开始到处找鱼。
整栋楼上的人几乎都跑下来了,密密麻麻的,找鱼好难,但他想到妈妈已经提前一天买好调料了,他不想让妈妈白忙活一场。
消防员来了,开始灭火了大家好像也不急了,就站在楼下唠嗑。
“是不六楼那家又被找上门了?”
“……哎哟造孽啊,还让不让人安生了?她想死也不能拉上别人给她陪葬啊。”
“可怜?可怜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女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孩子跟着她也是遭罪,不如给了算了,男方要留后又不会亏待了她的孩子……”
小谢裴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找到鱼,他有些累了,就坐在小花园里的小秋千上等妈妈来接他。
旁边几个男女的声音好尖锐,他皱着眉捂住耳朵,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只知道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夜也很深了,他没见到妈妈,但看见了匆匆赶来的舅舅。
裴文军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把他牵回了家,小谢裴沉默着,什么都没问。
一进家门,小裴钦阳就哭着扑了个他满怀。
“哥哥……哥哥没有妈妈了……”他似乎比他还伤心。
裴文军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脱了鞋要过来揍他口无遮拦的儿子,小谢裴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将弟弟护在了身后。
夜里他和裴钦阳一起睡,隔着一面墙,他听见舅舅和舅妈吵得不可开交。
“那个孩子就是个灾星!他就是个灾星!你姐姐就是被他克死的你还嫌不够要往家里带是不是?”
“……我可没钱养活他!你要他还是要我们娘俩?”
“……”
小谢裴睁着大眼睛躺在床上,目光有些涣散。
旁边裴钦阳咂咂嘴翻了个身,轻微的动静将他拉回现实,他转头,把弟弟滑到肚子上的被子重新给他掖好,然后一把把自己的拉过头顶。
舅妈不喜欢他,他一直都知道。
但妈妈的事已经麻烦了他们家颇多回了,钱力人力都有,她对他们家有不满好像也合情合理。
只是以前当着妈妈的面,她终归不好多说什么,但现在……裴文军的性子怯懦,怕媳妇儿出了名的,他可能真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裴钦阳不爱写作业,闹腾着也不让谢裴写,硬要拽他去院子里玩儿。
申兰对自家儿子总是粘着那个“灾星”很是不满,就使唤着让谢裴去买酱油,催裴钦阳自己去玩儿。
小裴钦阳撇撇嘴,和哥哥一起下楼。
“你买好酱油就来找我。”他拽拽谢裴的袖子。
“好,”谢裴摸摸他的脑袋,叮嘱,“注意安全。”
超市不远,人也不怎么多,但收银的那个机器出了点问题,小谢裴被迫多排了好长时间的队。
抱着酱油瓶子回到小区的时候,他看见一帮孩子围成一圈,有的还在惊恐的大叫,小谢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撒腿挤进去看,脑子里轰的一下。
裴钦阳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口鼻里全是血。
有个男孩儿认得他是裴钦阳的表哥,哭着解释他们刚刚比赛爬树,裴钦阳从树上掉下来了。
小谢裴呆滞地抬头看了眼有五个他那么高的树,转身撒腿就跑。
他把门拍得震天响。
申兰举着锅铲来开门,看见是他眼睛一瞪:“造孽啊,门拍坏了你赔吗?”
铝合金的大门哪儿那么容易被拍坏,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委屈了,他白着嘴,浑身发抖:“小阳……小阳从树上摔下来了。”
“什么?!”
听到这个噩耗的申兰瞪大眼睛,但第一反应不是赶紧下楼查看情况,而是扬手就给了男孩儿一巴掌。
小谢裴被扇得有些耳鸣,捂着脸半天没回过神。
“你怎么当哥哥的?”申兰表情扭曲,指着他说,“我儿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话毕才匆匆跑下了楼。
裴文婷一周后下葬,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是沉闷的冬天少见的晴朗。
谢裴麻木地跪着,一滴眼泪没掉,倒是旁边的申兰哭得很大声,一个劲地叫着“好姐姐”。
他看着那个新刻的碑,上面母亲的照片是读大学的时候照的,笑得很甜,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那个男人,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最后会落个这样的下场。
她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吧,要让那两个毁了她的人不得好死,哪怕最后连自己的命也搭上。
她这几年过得太痛苦了,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想他是为她感到高兴的,一点儿也不怪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把自己一个人扔下了——但好像也笑不出来。
这个人活着总会抱怨日子过得漫长,但入土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
众人开始打道回府,小谢裴低着头走在最后,走出好远,又一个人哒哒哒跑回去对着那墓碑磕了三个头。
下了台阶意料之外裴文军一家三口还等着他,难得申兰也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
小裴钦阳走过来要牵他的手,他顿了顿,瞥一眼他额头的纱布,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索性裴钦阳心大,也没多想什么,推着他上了车。
车上四个人只有裴钦阳是个话多的,但他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谢裴都不理他,自讨没趣气呼呼地也不说了,气氛一下就变得僵硬起来。
申兰自那天裴钦阳被缝了八针后表面功夫也不装了,对他的态度越发恶劣,裴文军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变了——其实哪有什么突变,只是就看心里那杆称到底往哪边偏得多一点了,照顾姐姐的孩子他觉得理所当然,但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也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心里到底还是觉得膈应,更何况前两天申兰不知道还从哪儿算了一卦,回来说这孩子是天煞孤星,给他听得更犹豫了。
孤儿院……应该也没那么差吧?
谢裴一直偏头看窗外呢,眼看路线越来越陌生,心里忽然少年老成地涌起一股悲凉感。
他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但他不想,他有些不甘,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该由别人来决定,于是他半路跟舅舅提出想上厕所。
裴文军没多想,就让他去了。
小谢裴下了车,一走出他们视线盲区就拼命地跑,其实他也不知道能去哪儿,他家所在的那栋楼已经因为烧得太厉害被围起来了,估计这几天就要拆了……思绪一乱,人的注意力就没法集中,他最后被一辆路过的摩托车掼倒。
梁国正赶着回家做饭,今天车是开得快了点,但红绿灯他还是看的,谢裴突然跑出来吓了他一跳,但仍然没来得及刹车。
今天一天都不怎么顺,他想骂娘,但看那孩子蔫哒哒地躺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到底还是先把人抱上车送到了医院。
梁国正的车子那会儿刚起步速度其实并不快,谢裴其实没受什么伤,只是他太累了,飞出去的那一刻就眼前一黑。
处理好外伤梁国正说要送他回家,小谢裴低头沉默着,在他问第三遍的时候闷闷地说:“我没有家了。”
梁国正一愣,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但还是叹了口气把他暂时带回了家。
他在路上买了三人份的饭,开门的那一刻已经想好了跟自家娇弱小儿子解释的措辞。
对于父亲没来由的晚归还联系不上,小梁书舟自然是焦急和不满的,但在看到梁国正身后的男生时,他顿住了,眼睛一亮。
他记得这个哥哥是上次他被高年级男生欺负的时候路过并挡在他身前的人。
小梁书舟很高兴,把自己的半碗饭都给了小谢裴。
梁国正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他点了根烟:“你……”
“我妈被火烧死了。”小谢裴抢先一步怯怯地看着他说。
“那……”
“我没有爸爸。”
“……”
三人沉默。
“我不想去孤儿院,您能不能给我口饭吃?”小谢裴抿着唇,看着男人的眼神小心翼翼。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眼前的男人不是坏人,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梁国正拿烟的手抖了抖。
“嗯……”
“我不会白吃的!”见他良久不说话,小谢裴紧张地站了起来,“我会做一点饭,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照顾弟弟。”
小梁书舟听见点到自己了,肩膀一抖,看看哥哥,又转而用希冀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一个人一天在家太无聊了,他喜欢这个哥哥,他想和他一起玩儿。
梁国正被两个孩子看笑了:“相当于我雇了个保姆呗。”
小谢裴身体紧紧绷着,紧张地看着他没说话。
梁国正倒没急着正面回复他,先看向了梁书舟,问:“想哥哥留在家里吗?”
小梁书舟睁大眼睛,猛点头:“想!”
“那你从明天开始跟我练散打。”他的身板太差了,他早就想逮着他练了,奈何梁书舟太会撒娇。
小梁书舟歪着脑袋权衡利弊了下,垂头丧气:“好吧。”
梁国正点点头,磕了磕烟灰重看向谢裴:“这样。”
“我收你当徒弟,你也跟着我练——当然,我不指望你要练得多好,也不会用这个来束缚你,毕竟说到底我就是个臭做生意的,我只是想——”他冲梁书舟扬了扬下巴,“你给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偷懒就行。”
小谢裴眼睛红了,跪下来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头:“师傅!”
梁国正点点头:“叫叔就行。”
小谢裴就这样在梁国正家住了下来,直到初三17岁那年个子拔高拳也打得有模有样了,梁国正就留了个心眼儿辞了馆里本来的陪练让他当。
谢裴有钱了,就和梁国正商量着出去租房——家里本来就小,他和梁书舟长大了之后就更显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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