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域非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一间破旧的农家小院里,身上盖着缝满补丁的被子。墙上、房梁上蛛网密布,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屋里陈设虽老旧,却擦得纤尘不染,此处显然荒废许久又被临时打扫入住。
他不由蹙眉,回忆失去意识前的种种。
昔日大炎王朝战功赫赫的三皇子,一朝获罪锒铛入狱沦为阶下囚。他无奈扯着嘴角笑了笑,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在西疆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久经沙场征战多年,下场竟落得个流放之刑。
北行去往漠川的路途遥远,一路翻山越岭涉水两千里。押解自己的衙役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始终绷紧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许多人想要自己的命,路上必定凶险重重。
果不其然,一路遇走水沉船、山崩流寇,也是自己命大,次次化险为夷。
那些人终是按耐不住,指使衙役直接对他下手。
归海那只狐狸,竟然连这也算准了。临行前,他难得没有坐他那个金光闪闪的轮椅,只拄了根鎏金云纹手杖,一瘸一拐地到狱中探望。
“右相大人今日没坐轮椅?”
“太笨重,若有来人开溜不便。”
归海打量了一圈囚室,说:“我来了这许久,也不招呼我坐下,啧啧——这就是非非的待客之道?”
“招呼了你会坐?”流域非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再瞅了一眼进门便蹙眉以袖掩鼻的翩翩公子。
“自是不会。”
言罢,归海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向下一甩单手展开,递给他:“拿去。”
流域非接过舆图后,他用手杖指在图上的一处,继续说:“去往漠川之路约莫两千里,这几处最易对你下手,金涣江即将到涨水期,易沉船;北上到龟墚山一带,山崩、地震乃常事;山下盘踞着不少绿林好汉……哈,想来我竟然有一百种方法可杀你于无形。”
忽略来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流域非默默记下舆图上他指出来的山河城池,然后看向他:“若我还不死呢?”
归海把玩着手杖,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我想让你死,我会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把你直接从惊雀崖扔下去。荒山野地,尸骨无存。”
那日在惊雀崖上,他原本假意中毒晕倒,山崖下早已埋伏好数名接应他的死士。直到一名绿衣女子出现,后来他就真的晕过去了。
他想起身,稍一用力便牵动全身的伤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传来的疼痛。他几乎拼尽全力,将双手举起送至眼前,手腕处的伤口被包扎得服服帖帖,隐隐有血渗出,凝固成深红色。
无奈以手肘支撑,他终于艰难地起床下地,挪到门口,一抹绿影冲过来,欲将他扶回去。
流域非下意识闪避她的触碰,后退了小半步。
伸出的手扑了个空,那女子双手在空气中双手一摊,尴尬地收回:“行,我不碰你。”
这两天给他处理伤口、擦身换药,他身上哪处没被自己摸了个遍。她一边想一边双手交叠环胸,绕过流域非走进屋里,用脚勾了个还算完整干净的凳子坐下,冷眼看着流域非半倚半扶着墙,一点一点的挪回床上。
待到他终于坐到床上,暗暗深吸并长呼一口气,看向女子:“你是何人?”
“姓林,名月见。字和号嘛,暂时没想好,先空着。”
“为何救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帮衙役胆敢擅自动用私刑,本姑娘就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流域非忍不住好笑,细微的抽搐拉扯伤口处,疼痛感让他的声音弱了两分:“姑娘可知我是何人,你就不怕拔刀相助不成,反倒助纣为虐了?”
这时,林月见从袖口中摸出一个食指大小的纸卷,用手展开铺平,拿起来给他看。
他蹙眉,下意识弯腰曲背,让手能够到靴筒。伤口的疼痛让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沦为了阶下囚,早已不被允许身藏靴刀,又不得不颇为无奈得放松全身紧绷的肌肉,疼痛感似乎也随着减弱了两分。
那是一张通缉令,提供线索者悬赏千两,缉他归案者万两。
“不知姑娘这是欲意何为?如你所见,我一介阶下囚,身负重罪,除了被牵连,实在不知姑娘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林月见没答话,而是用手指着通缉令上他的名字:“流域非,三皇子?”
流域非侧头,把视线移开,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你倒是比画上好看。”林月见盯着他的脸,半晌却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
流域非自认为曾经刀尖舔血,见惯生死,但被一个姑娘这般□□裸地夸赞样貌,还是在当下的光景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僵在床上。
“咳咳”几不可闻的两声微咳,算是在缓解尴尬。
“这般好看,死了倒是可惜。”她忽而又吐出一句话,那床上的人更是哭笑不得。
“如今我已是这幅模样,身败名裂,武功尽毁,不死又能作甚。”这话听起来很是沉重,不过他的眉眼间却未含伤春悲秋之色,一字一句,言语间看不出情绪,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人生。
“若你真是如此不堪大用,我岂不白走这一遭。”说着,她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样物件,扔给流域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我接了这活儿,必定保你平安。不过你这事儿可不大好办,待到他日沉冤昭雪,重掌大权,你可得记得惊雀崖上的林月见啊。”
流域非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那物件,是个精雕玉琢的金锁,上面刻有“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几个字。
他摩挲着金锁上面的几个字,问道:“你是她的人?”
林月见不置可否,继而反问道:“这下可是信我了?那你要听一下我的计划吗?”
“愿闻其详。”流域非直愣愣地看着她,答得十分干脆。但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戏谑,显然是对她能力的质疑。
虽捕捉到这几不可见一丝情绪的变化,林月见没有与他深究,继续说道:“首先,是你的伤。我虽通些医理,但大多是用于解毒。治好你的皮肉伤固然没有问题,不过你如今被穿了琵琶骨,筋脉碎裂,内力尽失,倒是有点棘手……”
她的话未说完,床上的人突然坐直了身体,拔高了音调:“你是说有法子可治?”
一激动又再次拉扯到了伤口,他不得不依靠在床柱上。
“有的,这些年江湖上看似太平,实则不乏各方势力暗潮涌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那更是常事。你可听说过被削了小半个脑袋的湖州轩辕老人,被人挑断手筋脚筋的东海沧澜岛少主,还有前几年盟主之争那场比武中据说被震碎了16根肋骨的蓬莱阁主人……他们哪一个不比你伤得更重,如今不还是各自称霸一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些我倒是略有耳闻,不过……以前只当是江湖中的奇闻轶事,可不知这其中有何联系?”
“这几件事之间相隔时间久远,又因几大门派伤亡惨重伤了脸面,往来间讳莫如深,江湖上也不乏时时出现新奇的谈资,这些事便逐渐被淡忘了,鲜少再有人提起。不过,世人只知几位掌门人福大命大,感叹他们重伤得愈的好命,却不知这背后其实都是一人的缘故。”
“哦?是谁?”
“南山君徐半桑。”
“南山君……”流域非呢喃着这个名号,在记忆中搜索关于他的信息:“传说中杏林的祖师爷?他不是多年前早已仙逝了吗?”
“自是没有,老爷子早年间遇上点事儿受了点刺激,扔下杏林一干人独自云游去了。多年后杏林的弟子外出行医偶然遇到一座墓,墓碑上刻着南山君徐公半桑之灵,又因江湖上早已没有零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且他本就年事已高,杏林众弟子便以为他当真驾鹤西游了,吹吹打打给他补办了风光的后事。”
“难道他还活着?”
“当然。”
“这些想来也是江湖中多年前的旧事,你又是如何得知他没死的?”
听到他的问话,林月见面露狡黠之色:“因为我把他的墓刨开看了,衣冠冢罢了。”
“你……竟然……”
“哈哈哈,莫慌,我只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测而已,看完之后我又给他复原了,我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信心,保管南山君自己都看不出来。”
流域非无奈摇了摇头,这些年他手里的人命不少,可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自幼受过的教育,读过的诗书,让他的骨子里便保有对死者的尊重和敬畏,故而实在不能理解眼前这女子的荒唐事。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林月见继续开口:“勿恼,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他日事成之后,你继续走你的阳关道,我继续过我的独木桥,从此陌路,两不相干,所以无需用你们那一套之乎者也的君子理论来审视我。”
“咳咳,”被人戳穿心事,他有些不自然地用轻咳声打破了略微尴尬的氛围,再次回到正题:“仅凭衣冠冢,那你又如何得知他还活着呢?又如何知道他与那几件事均有联系?”
“因为我见过他,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林月见的话再次令他吃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即是如此,你也说江湖上少有他的消息,我们又该怎样找到他?”
“这个……确实需要费些功夫,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可以去石桥镇碰下运气。”
“石桥镇?”那不是惊雀崖下的镇子吗,那几个想要他性命的衙役便是出自此处。
“老爷子每年9月份会去一趟,想来差不多就是这些日子了。”
“他去那儿做什么?”
“去了便知。”因为她也仅是曾经听徐半桑提过一嘴,对其中缘由并不知情。
“传闻南山君有起死回生之术,枯骨生肉之法,但秉性却极为性情,他当真愿意为我疗伤?”
“老爷子性格确实古怪了些,他瞧上的人,自己能巴巴地上赶着给人治病,但凡合不上眼缘的人,奇珍异宝金银玉石捧到他面前,也讨不到他一棵草药……”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她起身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缄默,欲出门去:“你好生休息吧,等你伤好一点我们就出发,找到他人再说。”
她刚走到门口,身后流域非的声音幽幽传来:“姑娘是否想过,与我有牵连的人,或死,或伤,或身受流刑。我的前途渺茫,生死未卜,或许你也会平白遭受池鱼之殃。咳咳……”他顿了顿,是询问,也是试探地继续说道:“我劝姑娘还是明哲保身,远离这些是非,方为上策,否则……咳咳……否则若真是与我沾上干系,恐有性命之忧……”
“你是说这个吗?”
没等他说完,林月见笑了笑,又摸出一个纸卷展开,转身递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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