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青冥穹宇舒展出温煦而热烈的阳光,将城门楼上「定谷县」三个照得熠熠生辉。雀跃地为排队进县城的每个人洒下一片青影,也将查阅百姓入内的城门兵照得魁梧而雄壮。
易容后来到定谷县的江玥宁,伸手压低新买来的草帽,挡住其他人探究的视线,抬脚跟上了满脸精明的行商步伐。
“你们的过所文书呢?”城门兵粗粝的嗓音从前方雄浑响起。
被江玥宁买通的行商闻声上前一步,挡住城门兵打量向江玥宁的目光,半真半假地胡诌道:
“喏,官爷文书在这呢。小人和堂弟家道中落,跑出来做点小生意糊口。但这堂弟生来胆小,还被流匪吓破了胆子。一看到您这种魁梧壮硕的官爷,就吓得浑身打摆子。要是被您看一眼,估计会直接昏过去。还望官爷能海涵。”
城门兵闻言冷哼了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低头审核着过所文书的章印,严肃对比着随行物品与文书中的记录,确认过一切都准确无误后。
才粗粝着声音说:“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查过所文书、搜身查有没有带武器,这些一个都不能少。既然你们选择出门,就要做好这些准备。”
“这……”听到「搜身」的行商为难地看了江玥宁一眼,又扫向明显准备搜身的城门兵,捏着光洁圆润银两的手紧了紧,“表弟他……”
但这个城门兵显然没什么废话的耐心,直接伸手探向江玥宁的衣襟,显然是准备将搜身查武器的职责贯彻到底。
原本就好奇探查来的百姓们,见状更是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毕竟江玥宁的身形与气质太过出众,皎洁如月的衣袍垂展而清逸,在阳光下泛起细腻的光泽。
即便众人看不到江玥宁容颜,也可以轻易幻想出,草帽下会是怎样瑰丽或俊逸的样貌。而行商的多加阻拦,不仅没打消他们的兴趣,反而都被勾起猫爪挠痒般的新奇感。
现在,人们终于等到江玥宁搜身的环节。纷纷好奇地伸长脖子望了过来,迫切地想知道城门兵摘掉江玥宁的草帽后,将会露出怎样的一张脸。
而女扮男装的江玥宁,看着越来越靠近的手掌,却一反常态地摸了摸袖袋。
无论是在谁看来,这样的动作都太过突兀,简直像是准备取出什么武器大干一场。
魁梧的城门兵,本就对遮挡住容貌的人格外敏感,见状更是迅速钳制江玥宁乱动的手,迅速掏出了对方刚才突兀摸向的东西——
一方折叠起来的暗纹纸与小小的玉牌。
这一波三折的发展,非但没有打消众人的兴趣。反而引得人们更心痒难耐了。
甚至还有人簇拥着挤上前,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被威严的城门兵喝退了。只能按捺住心底的好奇,等待着侍卫掀开那顶让他们掏心挠肺的草帽。
至于满脸精明的行商,此时正不动声色地远离着江玥宁。显然准备一有什么不对,就迅速与江玥宁划清界限。
可与众人料想不同的是,城门兵非但没有继续搜身下去。
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精彩。从开始的严阵以待,继而怀疑地拿起玉牌反复察看。
最后甚至喝止住那群起哄摘草帽的人,恭恭敬敬折好了暗纹纸,同玉牌一起还给了江玥宁。态度和缓而表情怪异地将两人放行入城内。
此时,别说其他人震惊到合不拢嘴巴,不敢相信江玥宁两人就这样被轻松放行。
眼巴巴地看着,牵动住无数人好奇心的江玥宁,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朝城内走去。
困惑不解地看着不苟言笑的城门兵,甚至送行了两人一段。
就连同样进县城的行商,都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江玥宁两圈。仿佛重新认识这个花重金,要他带进县城的男人。
毕竟对方有这不被搜身的本事,还花钱雇他带进县城干嘛。
直到两人走到人迹罕至的角落时,满心困惑的行商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究竟给城门兵看了什么?才让咱们顺利进来了。”
“没什么。”平复着激烈心跳的江玥宁,不想对做事不牢靠,还想在危难中甩掉她的行商多说什么。
反而将她写的杀手锏,也就是用安宁世子口吻写的爱慕者狂热情书,与追求礼物「刻有安宁世子印」的玉佩收拢起来。
整理好衣袍上的皱褶,平复好呼吸节奏后。满脑子都是去哪卖画赚钱的江玥宁,余光便瞥到行商拉着驴车紧跟不舍的身影。
抬眼望着行商难以掩饰的贪婪眼神,以及飞涨的续命厌恶值。语调平平地问道:“如今我们已经钱货两清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做什么?”
满脸算计神色的行商,似乎在确定过某些事后,心底的贪念也活络起来。
“你不会以为偷渡进城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吧?之前给的银子是借用文书钱,如今这封口费……”
说完,不再伪装和善的行商,还意味深长地搓了搓手指。
江玥宁的表情十分镇定,甚至还有心思压低声音,按照新身份墨霖先生特有的书卷气回复:“你这是欺诈,按律令和盗窃是同等处罚。”
可对面的行商似乎已经笃定,说出这话的江玥宁已经无计可施,便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那又怎么样,你偷渡进来的刑罚更重。难道你这种心怀鬼胎偷渡进来的人,还敢向官府告发这一切?”
望着嚣张跋扈的行商,江玥宁隐在草帽下的唇角,却骤然舒展开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困扰她的卖画难题。不就是可以交给眼前这个行商搞定。想来对方应该认识不少优质的买家。
不过,在此之前,她也不介意小小的反击下。
于是,江玥宁想了想新身份的人设,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我们回去找城门兵认罪吧。在下本是一介隐士,听闻眙江有天灾后,才想卖画筹措银两,雇佣一群短工去眙江帮忙。既然兄台不肯放过我,那我们就一起进县衙里蹲着吧。”
这一次,轮到对面的行商傻眼了,他似乎根本没想到江玥宁会这样说。
但对方到底也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很快就稳住了阵脚。虎着脸摸索向旁边的驴车,骂骂咧咧道:“你当老子是被吓大的吗?真以为老子那么好糊弄吗?”
江玥宁看着行商的反应,越发确定这个无能狂怒的男人。与那些城门兵不熟,或者说很畏惧人高马壮的城门兵。
侧眸确定好与身后掩体的距离,以便对方有什么异动,能及时逃脱后。
才模仿着太子的做派,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给你的银子是官银,上面应该有特别的记号和图案。”
“那又怎么样?”行商的脑门已经溢出了薄汗,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却还色厉内荏地强撑着,“老子有的是溶碎银的方法。”
时刻关注局势的江玥宁,自然没错过行商眼底闪过的忌惮,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摆:“也没怎么样。皇城来的贵人今晚等不到我的消息,应该会主动向城门兵询问我的下落。”
继而本着嘴长在自己身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原则。
以及摸不清她底细的行商,此时根本无法辨别她话中的真伪,便继续给新身份加戏道:
“你也看到城门兵刚才的样子,他应该很乐意向贵人通报我的下落。毕竟贵人他……算了不说了,你还是把我抓起来吧,免得继续被贵人纠缠,以后都能彻底清静了。”
一副招惹了狂蜂浪蝶,却只想独自美丽的小白花模样。
然而见多识广的成年人行商听到这里,脑海已经闪过了许多难以形容的版本。
特别是回想到,对方皮肤枯黄,脸上有许多小痣,却依旧好看到到雌雄莫辨的脸庞,以及那草帽都无法遮掩的出众气质。行商很快就相信了这种说法。
所以,即便他此刻心有不甘,却还是灰溜溜地弯下了腰:“刚才是小弟和您闹着玩的,想看看您有没有防人之心。对了,您不是想卖画吗?小弟这认识不少出手阔绰的老爷。”
带着草帽的江玥宁微微侧了下头:“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低眉垂眼的行商,却将姿态放得更低了。“小弟乐意为您效劳。”
但能干出黑吃黑动作的行商,又怎么会甘心这样屈服。他心底已经开始打起了一石二鸟的主意。
要将旁边这块硬骨头,引荐给附庸风雅提升自身品味,却又以折辱文人为乐的孟老爷。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因早年经历自卑又自负的孟老爷,会怎样挑剔生事,又会怎么折腾这个颇有风度的男人。
就算身边这男人有本事解决掉孟老爷,那他也绝对乐见其成。因为他同样不喜欢性情暴躁的孟老爷。
想到这里,行商的脚步也有些迫不及待,手上的力度也有些失了分寸。风风火火地带着草帽掩面,却难掩身形优渥的江玥宁,急冲冲地奔向了孟府。
被拽得身形有些不稳的江玥宁,看着蹭蹭增长的续命厌恶值,眨了眨眼。或许是和清冷的太子相处了太久,以至于她在这种情况下,都想到太子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
是按照原计划与虎谋皮吗?还是冷静分析利弊;亦或是从容不迫地找出防身用具,来对付此刻心怀不轨的行商……
就在江玥宁心思百转千回,捏紧了手中的墨条,准备一有异动就立刻反击时,手臂处的拉力却消失了。
江玥宁抬头望去,发现她正停在一处装潢颇为阔绰,门匾镂刻着两只仙鹤的「孟府」前。
而大门处的灰衣小厮,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们两人的到来。熟络地与行商寒暄了两句后,就直接将两人引进了孟府。
江玥宁掠过门房小厮热情的笑脸,感觉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后,才顺着对方的指引走了进去。
然而她越往里走,就感觉到孟府的违和感越重。
雅致的兰花与苍劲的翠竹,栽种在金碧辉煌的大花盆里。花红柳绿的台榭上篆刻着淡雅的云纹。院内招财进宝的三足金蟾旁,还摆着一个复杂的棋局。
江玥宁在感叹孟府主人口味独到之余,掠过行商越发高涨的厌恶值后。觉得她应该隐约摸到了行商的想法。
对方是想借着孟府主人的名头,给她提出非常刁钻的绘画要求。甚至是——让她画出五彩斑斓的黑。
啧。
这可真是……
太巧了!
她从皇城带来的墨条,刚好掺进去一块质地上乘的七彩石,泛着淡淡的锖色,也就是五彩斑斓的黑。
而且,她还用锖色花了一副星夜山水画,应该十分适合追求风雅的孟府主人。
——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在正厅等了许久的江玥宁,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孟府主人。
一个身着淡雅水蓝色绸缎长袍,却显得眉眼凶狠、凌厉的壮汉,正迈着熊健的方步气势汹汹地走来。
还没坐下来喝茶迎客,便如炮仗般地直率开口道:“要卖什么赶紧说,孟爷我还有事,没时间和你们闲聊。”
“孟爷还是那么率性爽朗。”阿谀逢迎的行商,虽然对江玥宁没被孟爷吓到有些失望,却还是十分卖力地挑拨着,“小的今天带着位高人来给您卖画的,还请您能赏个脸。”
果然,这种不算高明的拱火,成功引得孟府主人,挑剔地扫了眼镇定自若的江玥宁,不屑地撇撇嘴:
“高人?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叫做高人了?本事不大,架子倒是不小。爷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要是敢诓你孟爷,就让你后悔来孟府这一遭。”
面对这种简单粗暴的人,江玥宁也没废话,直接从袖袋中取出了她连夜画的三张超写实画:星夜山水画、老农肖像画、还有练笔的一张超写实石头图与原型大石头。
兴许是一旁的行商,看江玥宁的表情过于镇定。怕突然生出什么意外,竟然直接火急火燎地展开了画卷。
栩栩如生的星夜山水画随之舒展开,灵动到仿佛真实的夜幕也跃然而出。
原本神色不屑的孟府主人,也慢慢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乱飘的眼眸直接镇住,眉头也难以置信地皱起。
在反复看了好几遍立体而精美的山脉,与融入锖色七彩石粉而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黑色夜空后。
孟府主人再看向江玥宁时,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敬重。
但他却还是拿起一旁的瓷杯,囫囵灌了口茶水后,压下心底的震撼后。才难掩震撼地心口不一道:“还行吧。”
但借着倒茶看到这画的侍从,可就没孟府主人这么镇定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山脉栩栩如生的纹路,大气磅礴的山体,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光点的繁星。
诧异到忘记收起手中的茶壶,直接灌了一桌子水,也就是江玥宁反应及时,才没有让蔓延的茶水弄脏她的画。
正当侍从不知所措地苦着脸,卑微的躬身认错时。
却听到了孟府主人爽朗的笑声:“瞧你那点出息,尽在客人面前露怯,行了赶紧下去吧。”
难得被轻松放过的侍从,感激地看了江玥宁一眼后,便匆匆收拾好桌上的茶水,匆匆退了下去。
至于摆弄着茶杯的孟府主人,似乎是在侍从怔楞表情中,找回了点优越感和面子,转头就仰着下巴,对江玥宁露出个颇为认可的笑容:
“我承认你画画有点水平。但想卖给我孟爷画,还是按规矩来,不能超过咱们定谷县历来的山水画价格。我送你个人情,六千石稻米买你这画,怎么样?”
尽管江玥宁对山水画的价格没什么概念,但根据她这几天的见闻来看,一石米足够八十个成年人吃一天来说。
这副山水画能卖六千石稻米,应该还算个比较合理的价格。
于是,江玥宁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准备谈下这一大单生意,赶紧雇人回到眙江县时。
可同样被孟府主人大手笔惊到的行商,哪能看着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谈下生意。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中作梗,按照之前的方法,简单粗暴地激怒着孟府主人:“这六千石稻米不太合适吧。这画在懂行的人眼里,可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但这一次,行商的挑拨显然没有成功。
孟府主人非但没动怒,眼中还闪过了几分犹豫。在反复比对着江玥宁的「星夜山水画」,与墙上「旭日东升图」的异同后。
摸着下巴给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这画能给出六千石稻米的价已经不低了。要不我们再看看其他画,双方再考虑下这个价格。”
江玥宁觉得这个建议也不错。而且她对学了十二年的人物画也很有信心,应该能达到活灵活现的地步。便自上到下地展开着「老农肖像画」。
“咚”
惊慌失措的行商倒退了一步,腿软地跪在地上,颤着嘴唇指着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本汹涌增长的厌恶值,也瞬间归零。
望向江玥宁的眼神满是慌乱、惊恐,甚至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不知所措。
“哐当”
孟府主人猛地后退了一步,还带倒了结实的梨木椅。
他倒是比行商冷静地多,于是孟府主人防备性地抄起旁边的花瓶护在身前。惊怒交加地朝江玥宁吼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玥宁:“……”她也很想问这两个人是在做什么,怎么一个比一个动静大。
却还是向买画的主顾,多解释了一句:“在展开画卷啊。”
说完,将手中的超写实画尽数展开,露出了老农完整的肖像。干涸细密的发丝,篆刻满岁月沧桑的皱纹,粗糙而逼真的皮肤纹理,一直延展到衣领处就戛然而止。
自知闹出个大笑话的孟府主人,这次彻底收起了之前对江玥宁的轻视。
在反复摩挲了两遍画纸,确定这不是什么皮肤质感后。
才仿佛从某种刺激中脱离出来,所有的语言都化成一句简洁直白的:“丫的!”
孟府主人缓了许久后,才揉搓着脸解释道:
“还以为这是个真家伙,才闹出这种笑话……以前都以为这鬼斧神工就是句客套话,但这话套在你身上可一点都不违和。要是你不说这是张画,爷还以为自己大白天见到鬼了。”
江玥宁眨了眨眼:“那……”
“那咱们看下一张画吧。”孟府主人摆了摆手,一副承受不住刺激的模样。
江玥宁在推荐肖像画不成,反把主顾吓了一跳,心情多少是有些复杂的。
对剩下练笔做出的石头画,也没报多少希望。随意地胡乱摊开画纸,草草摆上石头原型。
只等着大主顾看完这画,再把六千石的生意好好谈一下时。
“娘诶,先生你有这样的惊世佳作,怎么不早点掏出来?”
江玥宁闻声抬起头。
便看见审美十分独特的孟府主人,抱着石头啧啧称奇道:“这两居然一模一样啊,先生您居然有这样的才华,能把这石头画得这么逼真!您可是真我孟某佩服的第一个先生。”
实际上,对于风雅一窍不通的孟府主人,之前根本看不懂那些顶级水墨画中的意境。
他对画作好坏的唯一标准,便是画得像不像。
如今难得看见这与原物一模一样的石头画,孟府主人自然十分激动:“先生,这画我用两万石粮食买了!”
江玥宁:“?”
她本来打算随手送给大主顾的赠品,居然比原画更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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