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问得直白,一时满室寂静。
窗外蝉鸣响过七八声后,静成才体贴地笑道:“我年长你们不少,又不爱热闹,只恐扰了你们说笑玩闹的兴致;再者我如今食素,总不好为了我而多添素菜,岂不劳烦?”
昭宁听得出这不过是借口,但也没有多说。毕竟人家不乐意,她也不能强买强卖。
饭后,静成不想耽误她休息,连茶水都没喝就告辞了,还叮嘱她小心将养着,正午日头毒,不如等午睡过后再去宝华殿烧经祈福。
昭宁本也不愿意顶着大太阳出门,可静成前脚刚走,就来了个小太监。原来四福晋下午进宫,想着给太后、德妃请安后来探昭宁的病,这不特意遣人来问,是否方便。
既然四嫂要来,昭宁只能提前去了宝华殿。
宝华殿是中正殿内的藏传佛教佛堂,规模不大,进深一间,面阔三间。但此刻明间里没有任何龛案供案、供器或其他陈设,所有陈设都分布在东西次间。
昭宁见东次间北山墙上挂供着吉祥天母和无量寿佛坛城各一轴,脑中属于原身的记忆便丝丝缕缕涌现出来。
原身听人说,太后就是在这里日夜祈福祝祷,才让两岁的她转危为安,保住了性命。
或许就是因此,原身格外虔诚,像这样的观音菩萨成道日、佛诞日等重大日子都会抄经念经,甚至还会亲绣经幡。
秦昭宁就不一样了。
她只将静成抄好的经文交给大师,请大师诵读,自己则跪坐在蒲团上,心绪飘忽。
穿越时空这事儿让她原本的唯物主义信仰碎了个七零八落,同时也让她对神鬼之说有了几分敬畏。
不过这敬畏之心,有,但是不多。
她听着梵音入耳,心里却想着:如果佛祖当真灵验的话,那就让我回去啊。
这样管杀不管埋的,也算慈悲?
等到手中佛经焚烧殆尽,昭宁起身出了宝华殿。
原想从昭福门原路回宫,可刚出殿门就听到西配殿后面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正值午后,蝉鸣纷扰,嘈嘈切切,那说话声愈发听不清楚。
昭宁本没有在意,可人类对于自己名字的天然反应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昭宁”这两字。
她偏头问夏采,“好像是在说我,你听到了吗?”
夏采支棱着耳朵听了听,摇头道:“奴婢没听到。”
昭宁拧眉,再仔细一听,“真的有,又说了一遍。”
她愈觉奇怪,带着夏采循声走过去,那声音也清晰起来,其中一人的嗓音她还格外熟悉。
是静成。
“就算不是您致使的,那映秀总是得了您的授意才会想方设法让她在我宫里腹痛生病的吧?让她喝发了霉的茶叶,然后再去报请太后,您到底想干什么?您就不担心事情闹大了,我也躲不开太后责罚吗?”
昭宁一愣,发霉的茶叶?
她不爱喝茶,到这儿之后不是喝些红枣茶之类的养生茶,就是柠檬红茶,所以也没喝出那茶叶的怪味。
难怪不过是半温的茶水就会让她因冷热交替而呕吐不止。
也难怪舒和姑姑那么快就赶过来了。
“额娘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会不为你考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让太后知道你日子过得苦,吃得还是前两年的茶叶,她才会庇护你。”
听着这陌生的女声,昭宁明白过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郭贵人。
“您是为了自己!我们的日子何时苦过?平妃娘娘何时克扣过您应得的份例?就是您进了宝华殿,我也不曾喝过发霉的茶叶。”
静成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温柔和缓,显出几分质问的气势。
“您就是想让太后误以为我无人照拂,从而能把您放出来。”
郭贵人大概也是很少见到女儿这样不恭不顺的样子,被噎了一下后才道,“额娘就是想出去,怎么了?不对吗?额娘只有出去了才有可能重获圣宠,届时若是诞下龙子,且看你外祖还想不想着再送一个女儿进宫,看他会不会像巴结姐姐那样巴结我,到时候最好还能气死宜妃。”
昭宁听得无语,想来静成也是一样的无语,缓了好一会儿才道,“额娘,您奉太后命令带发修行,就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吧。”
“何况您真当太后拨来的那两个嬷嬷是来单纯伺候的吗?要是让太后知道您又去伤害昭宁,只怕连这处清净地都容不下您了。”
郭贵人冷哼一声,“不过是吐一两回,算什么大事,她夺了我儿子的命数,应当死了才痛快。”
昭宁听到这恶毒阴恻的语气,登时瞪大了眼睛。
不算什么大事?当时那胃部抽搐的感觉一下子又回忆起来,胃酸灼烧着整个口腔,那股食物腐烂的味道味道从喉咙一路蹿上头顶,直逼得胃部又是一阵抽搐,如此反复,最后连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吐到整整一个晚上,连胆汁肠液都快吐出来,整个人直至虚脱才算罢休。
这样还不算什么大事?
昭宁此刻光是想想,那股味道仍如有实质地在鼻腔徘徊。
昭宁顿觉气血上涌,整张脸都气得涨红,当即站了出去,丝毫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愧疚感。
“你咒我?怎么不想着咒你自己,你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当真不清楚吗?”
原身叮嘱她“谨慎隐忍”,现在看来是一条也没做到。
可这也不能怪她,她已经忍过一次了,这人却实在不知好歹。
甚至于,想起上次对她还生出几分同情来,昭宁更觉憋屈。
她这一跳出来,可把静成和郭贵人吓了一跳。
静成原想着中午人少,娘娘们上午都在这里做了法事,念经祈福,又叮嘱了昭宁晚些来,应当万无一失,便和额娘躲在西配殿与西配房的狭小过道里说话,可没想到,却被听了个正着。
相比静成的惊慌无措,郭贵人就坦荡的多,甚至还上前一步指着昭宁的鼻子厉声道:“你说什么!”
说起来,自己这场穿越不能说全拜郭贵人所赐,但至少有她一半的功劳,可此刻她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郭贵人瘦的厉害,或许就因为脸颊过于消瘦,更加突显出她那双眼睛,血丝交缠满布,一条条尽是怒气与恨意。
静成侧身挡在她们中间,又扶着昭宁的胳膊让她先回去,却被昭宁推开。
“太医说当时我们患的时疫,是因风邪入体,侵犯五脏六腑,因体弱而不得生阳,故以元气克化之。”昭宁怕她听不懂,干脆只说重点,“所以要静养服药,可你却每日都把孩子从阿哥所抱去储秀宫,日日着风,怎么可能治得好?”
“你胡说!胤礻禹当时已经见好”
昭宁不想再听什么换命的话,直接打断她,“当时在阿哥所静养,自然是见好。可你为了固宠,假借他的名义请皇上过来探病,每次都抱着将好未好的胤礻禹来回折腾,病情当然复发。”
昭宁在那次噩梦之后就惴惴不安,想着若是能查清当时的病症就好了,可平白无故也没法去查十一年前的脉案。
好在后面来了个江宥,不仅帮她找出了两人的脉案,还从年长的太医口中打听出了具体情况。
郭贵人怒急,“你胡说!我每次都很小心,怎么会让他着一点风。是你!就是你,克死”
“每次是你亲自去抱的吗?”昭宁再一次打断她,“你为了接驾,不是都耗费时间在梳妆打扮、亲看膳饮上,每次只让嬷嬷去抱孩子的吗?”
她这话实是猜测,或者说是诛心,没想到却意外戳中了事实。
郭贵人神色凄迷惶惑,若遭雷劈一般怔怔退了两步,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而等她站稳后抬起头,眼底猩红更盛。
“是你!就是你!凭什么你可以养在慈仁宫,我的儿子只能养在阿哥所,若非如此,我怎会每日将他抱回宫里,他年幼病亡,你凭什么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牙根里挤出来似的,听的人汗毛直立。
昭宁却只觉气怒,被疯狗随意攀咬,咬住还不松口的气怒。
直气得两肋胀痛,很快这胀痛就蔓延而上,眼睛也跟胀痛起来。
她当即反应过来,这是因为怒气伤肝,导致了肝区也就是肋下的胀痛,而且肝火旺盛伤目,于是扶着夏采的手转身就走。
并在心中默念:“不能生气,生气伤肝,肝火致头眩,这具小身板的毛病已经够多的了,可不能再添个头疼的毛病了。”
走了几步后又想:“生气伤肝,肝气犯脾,原本就脾胃不合,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生气了。”
再走出几步后,她还是忍不住转了回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皇上冷落你是因为什么?皇子夭折病故,太医院怎么敢不如实上报?你以为他们会说这罪责在谁?”
说完,她也不看郭贵人一眼,再度转身就走。
直到出了昭福门,夏采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咱们回去禀告太后吧?”
昭宁在沉思中忽被叫醒,顿了一下才驴唇不对马嘴的说道,“回去做个佛手猪蹄汤。”
这下轮到夏采一愣,“奴婢是说,郭贵人如此癫疯,您禀告太后吧。”
“不用。”昭宁道。
哪用她去告状,太后什么都知道。
佛手能疏肝理气,又能和胃止痛,对于此时来说正是两厢合宜。配合健脾理气的陈皮,功效更是加倍。
唯一麻烦的就是猪蹄炖的时间过长。
将猪蹄去毛洗净,过沸水烫除血水,这也是将腥味去除。捞出后再过凉水,斩成小块,与佛手、陈皮、姜片、红枣一同放入锅内,加水大火煮沸后转小火。
这猪蹄汤若想熬出浓郁奶白的汤汁,须得小火炖煮一到两个时辰。
而等夏采过来报信时,这汤将将煮好。
今日观音菩萨成道日,幸得香灰示吉,天佑大清,而郭贵人恰有佛缘,又身心清净,便自请去往佛法恢宏的静慈寺为国祈福。
陪嫁侍女映秀忠坚不二,自愿随侍。
昭宁听后,忽然想起上次静成说“深谢太后替她保留体面”。
果然,太后总是会给人留存最后的体面。
虽说是遣送出宫,可“有佛缘”和“为国祈福”两顶漂亮帽子压下来,就是她父亲三官保也会觉得面上有光,不辱门楣。
可比打入冷宫好太多了。
只是,清修辛苦,寺庙更不如宫里,吃穿用度大抵还不如冷宫。
此前昭宁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又带着原先看小说、看电视剧的心态,旁观这封建制度下身不由己的女子,觉得她纵是做错了事亦有可怜之处,可堪同情。
可等她真真实实站在皇宫里,切身伤过之后,那点怜悯也就被她掐断了。
“公主,时辰到了。”
昭宁一震,愣了愣才看向那锅汤。
听到夏采笑道“好香啊”才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端起碗尝了一口。
佛手入汤,除了有其药疗的功效外,还可以辟腥解腻,尤其使得汤味更加鲜美。奶白的汤汁口感分外浓厚,而在醇厚的底蕴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味——是红枣的绵甜。
猪蹄的口感也极好,既软韧又脆嫩,嚼起来还有种软糯的感觉。
原本是要吃猪蹄的原汁原味,可汤汁中陈皮微酸清苦的味道穿透了肉皮,滋味愈发丰富起来,酸酸润润的,更是开胃。
昭宁吃了一碗,便让人再盛一碗。
就在这空当,她才留意到天色暗了下来,满月已有若隐若现的亏损之姿。
六月下旬了。
这个漫长的六月,终于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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