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二年,京城。
樱桃斜街,春景堂。
蒋小福靠在榻上,没有起身应酬的意思,只饶有兴趣地问:“他派你来探病?怎么个探法?”
严云生是个模样白净的少爷,七分干净,三分俊俏,看上去就是十分温和。他在一旁坐下,捏着把折扇,只是因为三月春寒,不便打开,只往手中一敲一握,和和气气地开了口:“唐大人让小的传话,蒋老板的《絮阁》乃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绝代倾城,妙出自然,让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日不闻,就要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二爷。”蒋小福笑着打断他:“哄我呢?老头哪能这么说话?”
蒋小福是唱旦的,在台上千娇百媚,寻常看来却是一点没有矫揉造作的样子,面目柔润,鼻梁挺直,唇珠比寻常人明显,没有表情时,总像是带点无辜的天真。这样一张脸上,偏生了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染上一点媚气。
严云生捕捉着这点媚气,也露了笑:“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蒋小福还在琢磨前面那句:“要不是听了别人的戏,怎么知道我是独一份儿?”
“那一位听说他月底要办堂会,主动请缨来着,他没答应,说府里的戏,都归你蒋老板安排。”严云生自斟自酌地喝了杯茶,因为知道蒋小福这场“病”从何而来,故意问道:“还不够给你面子吗?”
蒋小福果然就生了点气:“做了别人的生意,又到我这儿来卖乖!”
老头姓唐,名衍文,字文彦,乃是蒋小福背后最有权势的支持者。
蒋小福总叫唐衍文老头,其实未免夸大其词,唐衍文初遇蒋小福时,还是刑部的一名主事,比一般浮浪子弟也大不了几岁,一出手就捧上了蒋小福,六年过去,蒋小福成了享誉京城的蒋老板,唐大人则步步升迁,成了刑部大员。或许因为仕途艰辛,添了少许皱纹,又或许因为官威持重,多出几分严肃,就被蒋小福一口一个老头,叫成了习惯。
梨园行,以及大半个京城的戏迷,都听过一句不知谁写的歪诗:福字已入唐家院,满城争做惜花人。
这句诗的前半句,说的便是唐蒋二人的情分。
然而前些日子,唐衍文赴宴叫局,不知为什么,写了花天禄的条子。
那花天禄,也是一位名伶——蒋小福唱昆腔,花天禄在徽班,蒋老板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花老板也是人人称赞的温柔解语。双方戏迷向来不对付,时常争吵,进而上演全武行。故而这两人,虽然全无接触,也能称得上是宿敌了。
那句歪诗的后半句,那满城都要争做的惜花人,惜的就是这个花天禄!
这其实也没什么,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儿,然而蒋小福蒋老板,名气大,心眼小,几日后唐衍文照例叫他的局,他就不去了。
要问为什么不去,只说是病了,病得也很蹊跷,是个时好时坏的延绵病情,总结来说,一到唐衍文的局,就病得出不了门,其余时候倒能见好,堂会饭局概不影响。
严云生,严二爷,身为唐衍文的幕僚,今日是专程替上峰前来探病的。
见了蒋小福这个态度,他追问道:“蒋老板,月底的堂会,他可等着你发话操办呢。”一面说,一面直接坐在了榻边,凑近了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蒋小福嫌他腻歪,朝他一搡,起身趿了鞋,下了榻,没走两步,一扭身又在椅子上坐下了:“二爷,你告诉他,探病也好,办堂会也罢……自个儿来。”
严云生就奇了怪了:“朝廷官员往堂子里跑,可容易被参本子,你就不怕他撒了手,让你塌台?”
“走着瞧吧!”
严云生故意道:“或许他就趁机去捧花老板了呢?那花老板模样也俊,戏也唱得好,捧他的人可不少。”
蒋小福蹙了眉头:“他有这么好?”
严云生笑道:“逗你呢,他样样不如你。”
“当真?”
“嗯,他扮相也算过得去,实际卸了妆一看,眼小鼻塌,肤如砂纸,语如鸭叫……”
蒋小福越听越疑惑,一撩眼皮,见严云生又凑了过来,这人白白净净的,像戏台上的小生——温柔面皮,浪荡心肠——他伸手往严云生面颊上轻轻一拍:“老头不来,我就不要他了,二爷捧我呀?”
严云生大摇其头:“可别拿我取乐,你开心了,我却要得罪上峰,小则仕途无望,大则性命不保,岂不是冤枉?”
蒋小福确实是拿他取乐,听了这个回答,不甚在意地点头:“冤枉。”
严云生没说什么,然而心里就不大舒坦了。
严云生爱听戏,也爱唱戏的人。面对蒋小福,他一向有种矛盾的痛苦,既是奉为天人,恨不能时时亲近,日日应卯,又不愿意见他露出这等行径,哪怕对他严二爷也不行。
他把蒋小福视为笼统的美的符号,是戏骨曲魂的化身,是高悬于夜的明月。
他喜欢明月,并且希望蒋小福对谁都是明月,遥不可摘,如梦似幻,谁也得不到。相反,他也见不得明月跌落红尘,成为不入流的戏子。
眼见蒋小福从从容容,只顾着挑拣桌上的果脯点心吃,严云生再次忍不住开了口:“就为了他去金香堂摆过一桌饭,你就托病不见人,戏也不唱,堂会也不去。你知道这回得罪了多少人?”
蒋小福捏了个糖渍梅子,细细地嚼了,末了冲他一笑:“真酸。”
严云生自认是名雅士,不便发怒,也回他一个别有意味的笑:“你知道外边儿怎么说你的?”
没等蒋小福说话,他就一字一句道:“说你是——功夫在戏外。”
“哦。”蒋小福吃梅子上了瘾,头也不抬:“我知道,在戏外,在床上嘛!”
严云生哑然片刻,替他发起愁来:“是,你当然不在乎这些闲话,可这戏饭难道是好吃的?何况昆部的人,盛名之下,谁敢沾一点不洁身自好的闲话?如今这春景堂内,可全靠你蒋老板一个人撑台面,哪儿能由着性子胡来的?”
众人谈及他和唐衍文,总爱往龌龊上想,好像他们相伴多年的情分都是作假。
听了这番真心实意的话,蒋小福也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我不爱管这些事。”
严云生偏就喜爱他这点天真,不免柔和了语气劝道:“好在你是有本事的,倒也不必怎样经营,只需记得遵规守礼,以戏为大,别任性胡闹便是了。”
他还藏了后半句,希望蒋小福自行领悟——别只惦记着一个唐衍文!
蒋小福眼珠一转,也不知道领悟得如何,捏了颗梅子喂给他:“二爷说得有理。”
严云生板着脸,美滋滋地咽了下去。
严云生的话,蒋小福听进去了,不过另有一番认识。
自从乾隆时期以来,魏长生的秦腔来了又去,徽班进京却站稳了脚跟,唱昆曲的戏子们被席卷得七零八落,不少人改唱乱弹,进了徽班。他一个纯粹的昆旦,红得稀奇而矜贵。背后当然有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唐衍文的权势地位替他撑起了场面。可一撑就是六年,还能撑多久呢?
他不愿等到唐衍文撒手那一天,也不愿抛弃多年苦功改学乱弹。
唱戏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可在这件事上,他明白自己是迎合不上了。
所以,前几日,他让唐衍文替自己出师。
蒋小福自小被卖到堂子里,是正儿八经的小徒弟,师傅叫做王翠,乃是春景堂真正的主人。
王翠是乾隆末年颇有名气的昆旦,因为擅演杨玉环,得了个诨号叫做“水蜜桃”,后来王翠坏了嗓子,在霓翠、庆宁、金玉几部间辗转几年,很不得志,随后索性离开,买下此处宅子,更名“春景堂”,教起了徒弟。
彼时京城的风气,戏子在台上要唱戏,在台下也少不了应酬。甚至唱戏的功夫差些,只要懂得应酬,也有人捧。小徒弟们既学唱戏,也学应酬。
几年过去,却是只□□了蒋小福一个。
如今王翠年纪大了,身躯也从水蜜桃发展为大蟠桃,索性万事不管,只让蒋小福做主,自己在后院吃烟遛鸟,是个养老的光景。因为这个缘故,蒋小福才当了春景堂的家,然而真想离开这里,还得出师才行。寻常堂子里的人出师,已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对蒋小福这样的红伶,通常是给出天价也不肯放人的。
唐衍文不缺银子,但也不愿意蒋小福出师——真要让一个伶人跟在自己身边,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他不肯,蒋小福也没办法,又做不出寻死觅活的姿态,只好作罢。
虽然作罢,其实心里气死了。借着花天禄的筏子,他对唐衍文甩了脸色。直到今天严云生来当说客,他才算是松了口——不想松口,然而没法子,生意总要做下去。
严云生不知其中缘故,只道蒋小福这一通脾气是为了花天禄,而为了花天禄,实质就是为了唐衍文。
他想不明白,唐衍文到底有什么好?
他替蒋小福不值,简直痛彻心扉,却又不敢直言,只好是含酸带刺地聊了几句,带着蒋小福的口信,回去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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