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师弟们站在了蒋小福面前。
他一个也不认识。
倒也不是全然不认识,多少见过几面,名字也识得,眉眼也熟悉,可细论起来,谁是什么性情,唱什么戏码,与哪些人来往……一概不知。
师弟们也是头一次到蒋小福屋里,一时都环顾打量起来,忍不住窃窃私语。蒋小福屋里有许多不易得来的奇珍异宝,打眼看过去,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使的,总之是珠光宝气,好像住着哪位贵人家的小姐。
蒋小福任他们打量,同时开口盘问起来。
经过一番盘问,他总算理清了几位师弟的现状。
六人俱是十几岁的年龄,最大的那个叫吴小顺,登台最早,生意也过得去,瓜子脸白皮肤,大概因为太瘦削单薄了,看着有些羸弱。蒋小福心想这可唱不好戏——唱戏是门苦功夫,哪怕是旦角,也只能是看上去弱柳扶风,是不能真羸弱的。
最小的那个,叫王小卿,相貌还算清丽,但也有同样的问题,太羸弱了。
除了这两位,其余四人都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蒋小福先对吴小顺问道:“你唱得最多的,是哪出?”
吴小顺想了想,说了几出戏。
“唱段《借茶》吧。”
吴小顺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段,莺声呖呖,算得上娇俏,只是痕迹太重,有些作态。蒋小福点了点头:“不错。”顿了顿,又好心补充道:“表情要收着点儿,这是阎惜娇,不是潘金莲——”说着他朝旁边一瞥眼:“你们笑什么?下一个!”
吴小顺抿了抿嘴,让出位置。
师弟们一个个轮流站上前,各自挑了戏,唱上一段。蒋小福看着,不是唱功浅薄,就是身段寻常,竟是一个不如一个!他几次张了张嘴,感觉是无从作评,只好又闭上。
最后轮到王小卿,蒋小福倒是满意了,年龄虽小,却是唱功不俗,一派自然,是个唱旦的好胚子——可是没用,他还没登台呢!
蒋小福端着茶、板着脸,对师弟们进行了一番训话:“照理说,做徒弟的自有师傅管教,可在春景堂,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少不得就要听我一句:堂子里不养闲人,唱戏接客,都上点儿心!有难处找老周,找我也行,最好是找老周。生意好么,大家风光,生意不好,那和剃头篷子里的小徒弟也没什么两样。半年为期,谁要是吃不了这口戏饭,就去后院劈柴吧!”
周麻子一直站在蒋小福身边旁观,突然听他说出这么一番不得人心的话,默默叹了口气,也没觉得意外——蒋老板嘛,不骂人已经是好样的。
师弟们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只有吴小顺扯出笑脸奉承了几句。
蒋小福自觉已经讲清楚了道理,本想再叙几句寒温,无奈沉默片刻,实在酝酿不出言辞,于是一脸严肃地摆了摆手,端茶送客。
周麻子领着师弟们出去,一路上客客气气地,不忘替蒋小福找补几句,直将他说成了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师兄,为师弟们操碎了心,只盼着师弟们都能过上如他自己一般的好日子。
师弟们也不知信没信,总之面上是纷纷点头附和了。
送走大家,周麻子背着手往回溜达,心里很满意,认为自己挺会办事。
周麻子回去,就把自己的话同蒋小福复述一遍。
他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哪知蒋小福并不领情,听完只是对着桌子皱眉:“多余。我要解决的是生意问题,还是不要掺杂人情为好。”
周麻子瞪大眼睛一撇嘴:“小老板,做生意可是最讲人情的!”
蒋小福想了想,另有一番见解:“那也不必处处讲人情,人情可不如规矩可靠,或许能带来好处,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惹来麻烦,还是清清爽爽的好。”
“好嘛!”周麻子搞不明白,天下公认的道理怎么还能被他反驳了去,只好是换一套说法:“堂子里每人开销多少,挣来的银子归公多少,那都是现成的规矩,可统共也没挣来几两银子!您敲打他们,也不见得就顶用哇!”
蒋小福觉得他婆婆妈妈,但又知道他是好意,只好耐下性子转头问:“那你看,要怎么办才好呢?”
周麻子还真给他出了主意。
按照周麻子的看法,蒋小福需得从师弟们中间挑选一个,栽培起来。一则,是培养一个就手的帮衬,省得一到配戏的时候就得仰仗科班,多少不便;二则嘛,也是做个表率,堂子里其他人看他得了好处,眼热之余,自然晓得用心上进。
蒋小福除了跟师傅学过戏,是没受过什么“栽培”的,这个师傅不是王翠,是堂子里专门请来教戏的师傅,人人都有份。
“我倒是能教教戏,可和师傅教的也没两样,能不能学成,全看个人的造化,我能栽培什么呢?”
“嗨哟!”周麻子笑道:“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梨园行的门道您是知道的,要想红,最好是一炮打响,一旦唱瘟一次,再想翻身就难了。”
见蒋小福点头认同,周麻子继续道:“这就得要钱、要人、要机会,寻常人名不见经传的,哪有这个本事?可您要是操办起来,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蒋小福受了一通马屁,高兴起来,认为此事可行,而且确实简单至极。
蒋小福认为吴小顺是最好的栽培对象——戏唱得不错,也去过几回堂会,只要有机会,或许是大有可为的。周麻子却支支吾吾,是个不太赞同的意思。
最后蒋小福气得朝他一瞪眼:“有话就说!”
周麻子这才交代:“这个吴小顺唉,我听说,老私下议论,说你性情孤傲,那个啥,脾气又大!”
蒋小福道:“这也没说错呀?”
周麻子被他噎了一下:“还……还说了不少闲话,说你和唐大人有那个啥……淫邪关系!”
蒋小福听了,依旧是不为所动:“碎嘴闲话,倒也没什么,人嘛,就是这样的。可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得出手呢?”
周麻子问:“小卿不是挺好?”
“他还小吧?”蒋小福脱口而出:“有十五没有?”
“今年就十五啦。”
蒋小福当然也看得出王小卿的资质,可总觉得不放心:“还是个小孩呢!咱们再瞧瞧。”
周麻子一把年纪了,看自己这位小老板,也像看小孩似的,听了这话,就觉得怪可笑:“嗐,那就再瞧瞧吧。”
周麻子还另有一层顾虑。
蒋小福再怎么红,也是春景堂里未出师的徒弟,平日里尽可以说一不二,可别的徒弟,是王翠的徒弟,堂子里的银钱,那也是王翠的银钱,要想往里插手,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又支吾上了:“这个……咱们又查账又管人的,王老板那里……会不会……”
蒋小福却是不在乎:“不管他。”
周麻子一愣,想起一件往事来。
蒋小福刚登台时,名花初现,待价而沽,正好一位姓周的江浙富商听了他的《絮阁》,感叹说“见了小福扮的杨玉环,才知史书没有骗人”,可见其迷恋之情。
有人力捧当然是好事,然而这位周老板,有个虐打戏子的名声。
彼时,春景堂正是快要经营不下去的萧条景象,王翠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如此拖了一段时间,蒋小福做主,应了周老板的局。
一辆十三太保马车把蒋小福接走,三日后,回了春景堂,送回了全须全尾的蒋小福,和几大箱戏礼。从那以后,周老板以倾家荡产之势捧上了蒋小福,很快,京城里就是“无福不成宴”的局面了。
如此往后半年,周老板却是一场暴病而亡。
此后,捧蒋小福的,就是唐衍文。
个中情形,如今很少有人再提,周麻子猛然想起,自那以后,王翠可就对蒋小福格外放任,几乎就是不管——是不想管、不愿管、还是不敢管?
周麻子不再探究,既然蒋小福让他不管,那他就不管。
几日后,严云生送了戏码来。
那日天气骤暖,京城内是个草长莺飞、柳醉春烟的景象。蒋小福起了大早,在跨院内练过一通功夫后,靠在藤椅上晒太阳。筋骨已是活络开来,皮肉又感受着春日的温暖,他通身舒适,闭了眼睛养神。
蒋小福的脑子里是不得安静的,除非睡着,否则定有层出不穷的念头,好似戏台一般,顷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不受控制地就要遐想无边。此刻他虽是闭上了眼,却并不能入睡,一会儿畅想一番堂会的盛况,一会儿又料想一阵众人对他的夸赞,随后又思索着若是自己要出师,手头的银子兴许还够不上身价呢……
如此神游之际,他没有留意到严云生的到来。
严云生身上穿着雪青缎袍,口中哼着昆腔小调,手心敲着桃花绣扇,一路行来,自觉十分倜傥。
待到走近了,他看见身穿水衣的蒋小福,微仰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似乎正在小睡。
蒋小福为人,是浑身带刺的,严云生虽然爱他明艳的眉眼,但时常受不了他的性情。然而此时此刻,见他在春日晴光下阖目浅眠,显得格外安静柔和,严云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内心对这样的蒋小福很有几分喜爱。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折扇,靠近几步,弯腰俯身,往他额头上一敲!
严云生的本意,是想要逗弄一下蒋小福,不曾想心情太过愉快,没控制好力道,敲出老大一声响来!
蒋小福在那猛然一敲中睁大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随后,他额头一点红,眼内两汪泪,捞起练习用的木剑,朝严云生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严云生心头有愧,不敢还手,只好是连连“哎哟”着抱头鼠窜,挨了这一顿。
蒋小福刚开始是真生气,后来却也恢复理智,并没有下狠手,然而严云生依旧是鬼叫个不停。
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人并肩进屋,相对而坐,各捧一碗桂花藕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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