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地流了一场泪之后,雁西后知后觉地从心里冒出一点窘迫,他闷着脑袋看萧衍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又出去叫人生了个火炉搬进来。看着她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可就是不敢再抬头直视她的眼睛了。
毕竟年少,雁西还不会波澜不惊地隐藏好自己的感情,这会子回想起刚才鲁莽的行动,羞得耳朵根都红了。他虽然从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可一想到那个人是萧衍,不知怎地心里就露了怯。
萧衍看他那副样子,有点好笑,忍不住想要欺负他一下,“怎么,刚刚是谁当着全营的将士直呼我的名字的?这会儿连看我都不敢了?”
雁西的脑袋埋得更低了,萧衍的心情蓦地开朗了,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吃过东西了吗?”这崽子,指定一醒过来就跑来了,衣服都没穿,怎么会吃东西呢。
只见雁西微微地摇了摇头,果然。
萧衍出去吩咐人去备点清粥小菜,并叫人去拿几套将士的便服过来。回来后看到那低着的脑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心下一动,“雁西,我给你梳梳头吧?”
雁西猛地一抬头,眼里有一丝惊讶,半晌,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那如黑宝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烛火,干净澄澈,又有温情。萧衍心里叹了一声,这小子,长大了跟李缙那风流公子一样,不知得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等到萧衍真的拿着木梳坐到自己身后,拆开自己已经歪歪斜斜一团糟的发髻时,雁西突然有点后悔。独属于萧衍的气息随着动作一阵一阵扑进雁西的鼻子,弄得他更加的局促了。
萧衍指尖轻柔,却激起阵阵颤栗,惊涛骇浪一般,卷着自己无根沉沦。
萧衍轻轻地一绺一绺地梳理着雁西的头发,他的发梢干枯泛着蜡黄,心底便不由自主地逸出一丝心疼。萧衍摸到他的后脑勺,那天夜晚潜进暗渠时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又想到这个小崽子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郑重其事地掰过他的身体,说道:“以后做事,不可以那么冲动了,明白吗?”
萧衍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雁西犹如头顶被人放了一颗烟花般,浑身的汗毛都被炸起来了,茫然了半晌,明白了萧衍说的是什么,“我只是,不想你死。”
萧衍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那也不行,要万一那个老头子没有解开你的毒,到时候非但救不了我,还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你糊涂吗。”
“你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雁西嗡动着嘴唇。
萧衍讶异地张大嘴巴,情不自禁又在雁西头上敲了一下,这下力度不小,“才多大年纪,什么生啊死啊的,没个禁忌。”
雁西被她训得没有脾气,又被她转了回去,安静地随她摆弄。可惜萧衍贵家大小姐当了十几年,于伺候人这一道上实在不内行,一双手刀枪剑戟,无论什么兵器都能玩耍成风,但却被这一头青丝给难住了。
萧衍梳起了这边,又漏了那边,好不容易抓起一个髻,转眼又软趴趴地松垮了下来。
萧衍一丢木梳,不干了。
恰好这时,栎善捧着食盒进来了,送进来一阵西北深秋的寒意,“外面都说萧大将军带回来个容貌绝美的小公子,我来帮他们看看热闹。”
萧衍瞬间冷下脸色,拧着眉头就要出去,“这帮王八蛋,还敢非议上官了,军纪这么涣散吗?”
栎善赶紧抓住她,“你急什么?都是一帮喝高了的醉汉胡说八道,难得高兴,你别乱扫兴。”
萧衍:“”你教训我?
栎善神色如常,丝毫不惧,转头又看到被萧衍摆弄过后,也没见得好几分的头发,乱得栎善简直没眼看,没忍住走过去三下五除二梳好发髻,用根筷子简单固定住。
“嗯,浓眉深目,高鼻薄唇,”栎善煞有介事地走过去仔细打量起雁西,“就是还小了点,等再长大点,应该是个绝色。”丝毫不理会当事人的感受。
萧衍一把推开栎善,哭笑不得,“你差不多行了,还玩真的啊,你吓到他了。”
又一面端过盒子里的粥,递给雁西,“你昏迷了多日,吃肉怕你克化不动,今天先喝点粥,明日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好好补补。”
“啧啧,萧衍,你可从没如此关心过我,”栎善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你说说,你对你那心心念念的二皇子,可曾有过如此啊?”
萧衍转过头来,佯装着板起一张脸,眼色略带警告,“你没喝酒啊,怎么也醉了?”
雁西本来被一番调侃,恨不得能把脸埋进碗里去,听到这一句话,浑身胡乱奔走的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一仰头将一碗粥几口吞了个干净。
“行行行,你现在是大将军,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还不行吗。”栎善说着又瞟了一眼雁西,掀帘子走了。
身后,雁西闷闷地钻出被子,穿好之前将士送进来的衣衫。身量实在过于清瘦,找来的最瘦小兵士的衣衫穿在他身上还是晃晃荡荡的。
“你要去哪儿?”萧衍问道。
“”是啊,他要去哪儿,他能去哪儿,他无处可去。
离开萧衍,他什么都不是,回想起来,不过是自己一直一厢情愿地缠着她。给她带来了一个接一个的麻烦,现如今,还损害了她的声誉。
或许,我就不该跟着她来。
小小少年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折磨得五内俱焚,恨不能立即消失在萧衍面前。
雁西低着脑袋,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萧衍看着差点以为他又要哭出来。
“你还虚弱得很,今晚就别乱跑,就在这歇了吧,明日我再给你安排,好吗?”萧衍本想伸手去揉揉他的脑袋,一看那完整的发髻,终是没忍心破坏,伸出的手在空中很是尴尬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拍了拍雁西的背,少年人单薄的身体给与了萧衍无比鲜活地触感。
谁知雁西跟触电一样,伸手打掉了萧衍的手,涨红的脸上竟真的“啪嗒”掉下一颗泪来。
萧衍身边自小都是一些端庄稳重的皇家孩子,一向都是别人哄她,从没有哄人的经验。即便是李缙那小子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调皮捣蛋,可是受了伤挨了痛也有成群的太监宫女围着安慰,根本轮不到她。
所以萧衍再次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才想起幼时四五岁的光景时,父亲第一次把自己带进演武场,用长/枪一不小心在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个小口子的时候,他好像将自己抱进过怀里,嘴里胡乱地哼着“不哭,不哭”
虽然那时候的父亲估计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依样画葫芦学来的。
想到这里,萧衍心里一热,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生出些许从未有过的怜爱。
萧衍伸长手臂,揽过雁西,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安慰道:“别生气,那帮子五大三粗的莽汉,胡乱说说,没有恶意的。栎善这个人也是嘴坏心不坏,以后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你要实在气不过,我明天帮你教训回来,如何?”
雁西在萧衍怀里僵成了一根木桩子,萧衍身上带着一点点还未散尽的酒气,还有一点伤口上的草药味道,混着她身上独有的悠远而绵长的香气,好闻极了。
被这些味道包裹的雁西,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一边无尽地想要逃离,一边又无比贪恋这个味道,这个怀抱。好像这多年来的最终期盼,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雁西脑子里天人交战着,还没有得出结论,萧衍就先放开了自己。
萧衍又温柔地替雁西拂去了脸上的泪痕,她的手因为长期地握兵器,指腹有一层薄茧,弄得雁西脸上酥酥麻麻地,直达心底。“我没有生气,我不生气。我”甚至有一丝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雁西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对萧衍,竟是这种心思吗?
“不生气便好,瞧你一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没想到还是个小哭包呢。”萧衍为了活跃气氛,打趣他道。
谁知战场上杀伐决断,于万人中取敌将首级的杀将,实在不会哄人。再次弄巧成拙,雁西那小脸绷得紧紧地,嗖一下脸又红了。
萧衍连忙告饶般将他推上了自己的行军床,将他按下,还细心地替他掖好被子,“放心睡吧,我就在外间的塌上。”
“我去外间睡!”雁西垂死挣扎。
“听话,快睡。”雁西败下阵来。
第二日寅时刚过,营帐外便有兵马走动的声音,听起来数量甚巨,但有条不紊。
萧衍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陈谦将军从程大帅的主帐中走出,甲胄加身,森然威武,“萧将军。”陈谦远远地看见萧衍,抱拳行礼。
萧衍快步走过去,“陈将军这是?”
“萧将军,我们该回仓松郡了!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喝酒!”
萧衍心底蓦地有一丝后悔,昨晚应该和他们一醉方休,喝个痛快。但是久在行伍,萧衍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好!下次萧衍带着酒去仓松郡拜访陈将军,我们一醉方休!”
“哈哈哈,好,末将等着你。”说完豁然转身,提步远去,萧衍看着他翻身上马,领着仓松郡的将士打马出营。
远方地平线处日光初现,撞破秋日清晨的薄雾,给大地带来希望。
有将士过来,“萧将军,程大帅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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