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失去依仗,经历过大悲痛之后,大多都会在一夕之间长大,学着开始挑起大梁,顶立门户。在心里种下了仇恨的萧衍,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缓缓地消逝。
她不再敢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大多时候她都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练字,静静地思考。她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真正开始沉下心来。
萧衍正在临摹父亲的一幅字时,闻长青走进来说郑有恩来了,还带来了那天逃跑的刺客的尸首。
萧衍手中的笔刚刚吸满了墨水,被执在空中,难承其重,“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上,惊醒了怔忪的萧衍。
昨日,焦关山才在自己面前煞有介事地叫完苦,转天郑有恩就能带着尸首来找自己销案。萧衍强自按捺住心中越来越强盛的猜想,出去见了郑有恩。
萧衍:“郑叔,您怎么亲自来了?”
郑有恩的面色略显愠怒,“要是焦城守不来禀告我,你还真的没打算告诉我此事了?”
萧衍迟疑了片刻,忽然有点想扇自己耳光,草木皆兵至亲疏不分,胡乱猜测,真是不应该。
眼前郑有恩两鬓稀稀疏疏几点微白,眼下青黑,一向注重仪表的郑有恩此时脸上竟然还有短碴的胡须。眼里的关切一如往昔,情深义重。
萧衍上前扶了郑有恩上座,又客客气气斟了满杯的茶,“这么点小事还惊动您做什么?”
“小事?大帅刚走,你若是再出点什么不测,我拿什么脸面下去见大帅!”
“郑叔!您别胡说!”
郑有恩长叹一口气,“衍儿,我这辈子没有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我亲生女儿看待。你若有个万一,我是真的绝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郑叔”
“西北是个虎狼窝,外面有北狄蛮奴虎视眈眈不说,萧家军这块肥肉朝中又有多少人盯着,想要抓住破绽好撕咬分食,你可知道?当今圣上又是个擅猜忌的,”郑有恩深深地看向萧衍,“旦有行差踏错,便是挫骨扬灰。衍儿,留在这里,你真的想好了吗?”
“郑叔,我”
郑有恩没有让萧衍把话说完,“这次的事就是个警醒,旨意还未下,刺客就已经上门了。衍儿,这条路不好走。”
“郑叔,您信衍儿吗?”
“什么?”郑有恩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您信衍儿,能够当好萧家军的主帅,能够背负起万千将士的性命,能够守好我们大盛的边疆国门吗?”萧衍的语气无比认真。
“我当然相信。”
“那便是了,郑叔,您信我,衍儿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衍儿也可以像您和父亲那样,独当一面。”
郑有恩思索片刻,“可,你和二皇子的婚约,又该如何?”
萧衍一口吞了整杯茶水,苦笑了一下,“本就是空口无凭的一句戏言,做不得数。况且,我早已及笄,旨意却迟迟未下。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圣上是不会让我和二皇子成婚的。”
当初元庆事变时,太子就是勾结了京都北门屯卫才能封锁整座皇宫,秦王当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率领府中一应将领冲杀了几个时辰,才斩杀了守门将领,将北门拿下。
为此,今上继位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皇城守卫分权为十六卫,宫城守卫全部收交圣上亲管,将军权分散的同时,权利逐步收拢至皇家自己手中。
而皇子与军权的结合,在本朝得到了空前的忌惮,是不能逾越的雷池。
这句婚约不过是当今圣上还在潜龙府邸时,酒后兴起的一句话。或许也就只有萧衍自己,把这个当了真。
甚至为此忤逆父亲的意思,执意在及笄后立即赶回京都,却只换得满室的荒唐。
郑有恩:“好,既然你有此决心,那我便做你的马前卒,垫脚石,为你扫清一切障碍,让萧家军旗永远屹立不倒。”
萧衍站起身来,一撩衣袍,跪倒在地,“衍儿在此先行谢过郑叔!”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说着就要去扶。
萧衍止住郑有恩,“郑叔,衍儿以后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望郑叔能不吝赐教。”
“你快起来。”萧衍没有再推拒,只是郑有恩眼角眉梢挂着的复杂地沉重,萧衍有些看不懂,“你这孩子,跟大帅一个样。”
郑有恩说着,走出议事厅,门外一块木板上用白布盖着一具尸首。郑有恩走过去一把掀开,“找到时右腿上的伤口失血过多,已经快断气了。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萧衍看那张脸,已经爬上了不少皱纹,皱巴巴的。右手虎口有厚茧,是长期握刀的人。手上和脚底有很多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伤口,就像小时候自己被芦苇叶划破的伤口。脚上的茧更厚,而且有深深地皲裂痕迹。
“是府兵?”萧衍问道。
大盛的兵士来源主要有两大类,一是朝廷征兵,食朝廷福禄,全年值守。还有一类就是府兵,由百姓自愿报名,每一应征的男丁能给自己家一年减免三成赋税,战时应召,和平时则能回本家从事农耕。
只不过,府兵的马匹弓箭一应器具,甚至包括粮食都需要自己准备,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的军事财政负担。
可是有几个府兵,能有如此身手,能在梁烨手下逃脱?
郑有恩点点头,“是的,这些伤口怕都是农忙时留下的。”
送走了郑有恩,萧衍叫来了梁烨,她决定和梁烨一道夜探一次城守府。
城守府的殓尸房里,并排放着十几具尸首,包括白日里萧衍见到的那具。萧衍掀开脚的那端,一一检查过去,竟然都和今日见到的如出一辙。
梁烨却轻轻一声惊呼,“将军。”
萧衍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瞬间惊起一身冷汗,他们的头颅都被砍了下来!
而梁烨在亲自检查最后一具尸体时,“将军,这个人不对。”
“怎么不对?”
“我砍伤那人时,他正在逃逸,所以伤口应该是由左下而至右上的,可你看这个人,是由左上至右下方向。这看起来,更像是”
萧衍的声音冷下来,“两个人同时站着,由人从身后砍的。”
梁烨:“没错。而且,我的剑上有倒挂的铣齿,入身体必然血肉模糊,伤口绝不会如此平整。”
萧衍沉默半晌,慢条斯理地将白布都整理好,“我知道了。”声音平静,就像酝酿着惊涛骇浪的海面,让人无端畏惧。
第二日,果然不出萧衍的预料,凉州城的城楼下挂着一排十二颗头颅,在朔风中乱飞。
凉州城里传遍了,凉州来了个女阎罗,将刺杀自己的刺客头颅割下来祭酒。
不到晌午,便接到了焦关山的请罪折子,说是本意是震慑逆贼,可没曾想百姓们乱编,给萧衍带来了如此不好的名声,自知罪过重大,不敢再来大帅府引得萧衍生气,自己自行在城守府中面壁思过。
萧衍轻描淡写瞟过,转眼便扔进了火盆里,给雁西取暖。
既然这么不把我这个未来的兵马大元帅放在眼里,如此,萧衍乐意奉陪。
此次回大帅府的名义是养伤,萧衍便也不好到处乱蹿。雁西也是个呆得住的,一天到晚泡在萧衍那小小的演武场里,短短十几日,射箭已经大有长进。
萧衍并不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是以她亲自上场指导雁西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她只会暖一壶热酒,就着于信准备的炙烤羊肉,看着雁西下酒。
栎善说雁西的身子底子被她那丧尽天良的师叔弄坏了,所以成长速度低于同龄的少年。
于是萧衍便从闫文昌那讨来了于信,每天变着法儿的给雁西准备可口的饭食,一天恨不能五顿地塞。可雁西这崽子偏偏不争气,吃得还不如猫多。
栎善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伤兵营那边渐渐落停,不仅要记挂着天天给萧衍施针清余毒,还得给雁西那崽子研究修复身体长个头的药膳。
大帅府里的日子,过得吵闹但祥和。
只是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这天萧衍看着雁西舞剑,突觉小腹一阵坠痛,这疼痛不钻心不噬骨,却能硬生生抽掉人一身力气,饶是一身硬骨的萧衍,也觉得有点难以坚持。
更难受的是,这寒冬的凉意终于不似以前只是吹在皮肉,这次萧衍真切地感受到了骨髓深处结冰的感觉。
雁西一回头的时候,就看到萧衍满额头冒着冷汗,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地趴在桌子上。
此处寻常萧衍是不让人进来打扰的,所以边上并没有伺候的丫鬟。
“阿衍,阿衍?”声音焦急。
“小兔崽子,说了好多次都不听,让你叫我老大!”萧衍在心里嘀咕着,一不留神居然被整个人抄到了半空中。
她被雁西抱起来了!
什么?这也太有损我的威严了!
雁西颤颤巍巍地将萧衍抱回房间,在床上放好。萧衍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一溜烟儿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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