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了宿处,季言还在凝眉细思。那个赵归真,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他说“是你”。
……难道他见过自己?
但想想这绝无可能,季言长到现在,有印象的道士也只有一个王也。
季言慢慢地抚摸上自己的脸……她长的全随她亲妈,莫不是这个道士见过她亲妈?
但她的母亲,乔心美女士,实在是一朵高岭之花,且五讲四美三热爱信仰共产主义,委实很难想象她能和宗教人士扯上什么关系。
季言把洗衣机里的工装外套捞出来,费劲巴拉地捋顺了,往屋檐下挂得高高的晾衣绳上铺展。就在刚刚,浑身是血的冯宝宝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跟她打招呼,吓了她一大跳,据说是替村民劁猪,把血溅到了身上。季言赶紧让她去洗澡,又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换下的衣服顺手也就扔到了洗衣机里。
工装布料吸了水之后很沉重,晾衣绳挂的又偏高,季言举得手都发酸了也没把衣服挂好。
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把衣服晾好。
“季小姐,您想做什么?”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支起深墨色的阴云,厚厚的树冠外更是低压的天空,今晚没有月亮,偶有几颗星子漏下,却刺不透夜色。女孩的神情被吞没在黑暗里。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地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张楚岚,你觉得,我想干啷个嘛?”女孩轻声说。
张楚岚缓慢而用力地打了个寒战,背后绽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季言那句话的语调和声音,几乎和冯宝宝一丝不差。
季言走到灯光下,抓起水壶,她又是那个明丽温婉的女孩了。
“我出生在重庆,所以也会几句川渝方言。”季言不理会他的惊诧,自顾自地在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水,“我只是被抓过来的,你为什么想到问我的打算?”
“只不过不觉得季小姐您是这么没成算的人罢了。”
“来,喝点水吧,我在水里加了一点盐,今天晚上热得很,哪怕随便在村子里走走都要出一身大汗。”季言把杯子推到张楚岚面前,她的目光掠过窗外巨大的黑影,松涛大海般起伏。“看来要下一场大雨了。”
张楚岚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他端起瓷盏,凝视着水波里扭曲的光纹。季言甚至没有看他,却好像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疲惫。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她似笑非笑,又好像有一点点好奇。“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自大,但是……你好像有点忌惮我?”
张楚岚默然。
其实也谈不上忌惮。他本身就是有秘密的人,而季言身上同样充斥着巨大的矛盾感和割裂感。张楚岚其实理解王震球盎然的兴趣,他自己检验过那个蛇人的伤口,哪怕不论银簪子的细软,以“杀人”这件事而论,那绝对是教科书般的一击:在异人有杀人之心时先行出手,不可不谓之杀伐果断;而创口洞穿心脏,切面细直平滑,则说明在杀人时她的手异常稳定。
作为一个在和平世界里长大的普通人,她在杀死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是割断了一只鸡的脖子那样平静。在医院的时间里,她的情绪也一直很稳定,稳定得……就好像她曾经千百遍地做过这些事。
张楚岚也杀过人,不止一个,在很小的时候,有寻求炁体源流的暴徒闯进他们栖身的屋子,张楚岚惊恐之下,用热水壶砸破了他的头。猩红的血和乳白的脑浆混合着四溅,张楚岚惊恐地尖叫,连续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作为北京蛇人事件的参与者,王也也看到了那颗被解剖出来的心脏,看到了那个手术刀般精准的伤口。那一瞬,张楚岚在他眼里好像看到有千万思绪流淌而过,可面对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究竟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苍白的女孩。
而这位季小姐并不是讨人厌的人。作为富豪家中的小女儿,她千娇百宠地长大,比那位陆家的宝石生活得还要平安顺遂,但她待人接物时,体贴得就像一位长姐。
“我不了解您,”张楚岚说,他察觉到一阵诡异的违和感。“可我知道王道长是绝不会扔下自己的朋友离开的,除非……”
“除非是我主动留下来?”季言眯着眼笑了起来,昏黄灯光映照得她冰雪般的眉宇间一片暖融,张楚岚突然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了她的美丽,就像是湖泊秋色的透彻,清澈,柔软。
“是,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讲过吧,我有自己的目的。比起那个叫陈朵的姑娘,你们更像是为了修身炉而来。那东西可以无限制地制造出许多异人,人多了,便会生出异心,要革*命,要一个族群推翻另一个族群,要发生战争,要流数不尽的血牺牲无数的人命。马仙洪是个好人,但他没有想过这一点。”
张楚岚无言以对。他好像没法在这姑娘面前插科打诨,看着那双点漆般的黑眼睛,好像连说谎都很难做到。
“和你们一样,我想毁了它。”季言的语气很轻松,“那不是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张楚岚半晌无语。
“是为了北京的那件事么?”他想起了那根洞穿蛇人胸口的银簪子。“没想到您还是这么快意恩仇的人。”张楚岚只觉得那股违和之感更浓,但他还没有想清楚。
季言不置可否。
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浓郁的蒸汽飘了出来。冯宝宝披着季言的衬衫裙打着哈欠走出来,她的黑发湿亮,光着脚,隐约暴露出胸口莹白的肌肤。
季言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捉住冯宝宝乱扣一气的手,又将扣子一粒粒地归原到合适的地方。她的动作很快,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她的手指温软纤长。
“好了。”季言为她把衬衫裙的衣领整理了一下。
“嗯,”冯宝宝点头,“喝酒吗?”
“不喝。”
冯宝宝搬来几瓶老白干放到屋前的青石台阶上,随手掀开盖子,把吸管插进去鼓着腮帮子嗦了起来。季言拿了缺角的蒲扇和木头小板凳坐在她旁边,把方方正正的瓷盘子摆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颗颗地剥葡萄吃。今晚温度很高,酒香被热气蒸了出来,空气湿润得像是刚洒落了几点雨,一只萤火虫倏然停歇在夜来香花丛上,划过一点小小的荧光,又被飒踏的夜风吹得了无踪迹。
“真亮。”冯宝宝小声地说,于是女孩们一起仰望天空,一个人的眼神灵动,一个人的眼神呆滞,却都倒映出深蓝色夜空瑰丽的星光。“那里,像勺子。”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季言慢慢地念给她听。
“不对,那不是星星。”冯宝宝说。“下雨了。”
季言忽而感觉额头上一凉。她伸出手掌,湿润的雨滴纷纷洒落在她掌心。
“下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星星?”季言喃喃自语。
冯宝宝飞快地握紧了她的手,没有说话,只是向上喷出了口中的酒,空中的酒柱混合着大量的炁,一下子击中了最耀眼的那颗星星,金属破碎的刺耳声音伴随着爆裂的火花坠落,照亮了三个人的脸。
那根本不是星星,而是神机百炼的造物。
“是监视器……”张楚岚走过来,眉头紧锁。他早该想到的,碧游村这个地方,密集的斥候遍布了每一个角落,他的主人能够监控一切。而临时工的计划还在推进,他们的行动至今都很顺利……他忽而感觉自己陷在了巨大的泥淖中,目光所触之处皆为迷雾。
碧游村隐藏着比表面上更深的东西,这里就像是冰山,看到的不过小小的一角。
“季小姐,”张楚岚突然问道,“我想……王道长是不是就在附近?”
王也和高思齐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眼底巨大的惊悸。只有死人才没有命格,或许死而复生也该算到其中一种;而踏着十数人的生命降诞,也足够令人望而生畏了。
“难怪……”高思齐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嗯。”王也轻声说。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季言作为本该家里千疼万宠的小女儿,却总是一个人。家长会,颁奖仪式,升学典礼……别的家长都是盛装打扮父母联袂出席,生怕给孩子丢了脸面。只有她,虽然站在最前头,送她的却永远只有保姆和司机;“他们对她有感情,却难免惧怕她。”毕竟她刚出娘胎,就让十数人殒命。
“不啊,我是说难怪阿言这么漂亮特别了,原来是生而不凡!”高思齐眉飞色舞地说,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扁扁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敬我们的漂亮姑娘!”
王也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是啊,她又好又特别。”
高思齐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被酒液呛到了,他没想到王也也能说出这种臭不要脸的话。而王也已经一把拎起了他的行李袋,他的背影萧索却坚决。
高思齐心中一动。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成为什么世界大魔王了,你还会站在她这一边吗?”
王也不答。
“害,那还能怎么办呢?”王也突然叹了口气。之前他一直很紧绷,就像是一根触之即发的弓弦,此刻他却放松了下来,懒洋洋的京片子带了几分京城大少爷的风采。“那就只能把大魔王敲晕了带回来了。”
高思齐看着他的背影,纵声大笑:
“不愧是你!”他把手中的酒壶扔在脚下,“但是今天,去把大魔王带回来吧!公司那边,我替你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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