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着急什么?
许缘凡长睫颤动,下意识地望进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眸里。
她很快偏过脸,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不可以……还不可以说。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裴昭华抬手看了眼时间。白皙纤细的手腕戴着一块深棕色的石英表,已经带了很多年了。
是许缘凡以前买给她的礼物。
这个细节,让许缘凡心底晃动了下。注意力在那块表上,没来得及对她的接下来的话做出适当的反应。
“去跟你这两个月认识的小伙伴好好道个别,结束了来五楼的露台餐厅找我。姐姐正好在那儿跟人谈点事情,”裴昭华接起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说,“然后一起回家。”
“……”
裴昭华起身离开了,留许缘凡一个人在休息室里站了会儿。
半晌,她低头看向地砖,抿唇露出淡淡苦笑。
成团当天的聚餐比想象中更花时间。
几个女孩子在摄像头密集的地方拘束了太久,一旦拖着行李箱离开,便如同逃出囚笼的小鸟。邱晓蕾拿着手机发消息提议说:“你们急着走吗?最后要去食堂喝一次酒吗?”
“去。”叶寄云第一个应声同意。她搂着邱晓蕾,望向徐慢慢她们,“你们一起吗?”
徐慢慢犹豫着没说话,看了眼许缘凡。
“好啊,”许缘凡知道她在担心自己随口乱编的胃病,赶紧笑了下说,“最后一次去那个食堂了。不过,哪里来的酒?”
邱晓蕾笑了下,没多说。几个人转而聊起别的。
一路说着些闲话。
许缘凡这个缺席了一会儿的队长,很快融入进新的小集体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神奇,原原本本的几个人,换成全新的环境后关系会自动扭转修正。
她们组成的幼小新团诞生的这刻,成员就从竞争关系,变成了暂时的利益共同体。
气氛友好又和善。
连邱晓蕾都笑得像个大直男似的。
原先热闹的食堂已经空了,安静的转弯处,有人给她们准备好了啤酒和小吃。邱晓蕾快步走过去,看见桌上并没有另外的东西,表情略有失望。
她坐下来,玩着手机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几点来接,会接你们出去玩吗?”
南子琦:“我跟徐慢慢准备去隔壁市玩几天。我们不急着回家。”
“谁要回去,”徐慢慢托着腮帮子,不耐烦地说,“我们准备大玩特玩,一直玩到最后两天再回家。”
“你们跟家里关系不好?”邱晓蕾来兴趣了,眼神放光地问,“说说呗。”
她一边说,一边还给每个人都倒满酒。
“没有不好的,”南子琦指了指徐慢慢,“特别是她,家里对她宠得很。她爸爸每个月的工资连同年终奖一直是全部打到她的卡上,给她当零花钱。”
徐慢慢眼也不眨地说:“我爸爸是个有三高的中年老年人,不能胡吃海喝,不抽烟不喝酒。他的生活难道还需要用钱吗?当然只能我替他花。”
“……”
邱晓蕾听着暗暗撇唇,眼眸一转,又问:“许缘凡呢?从来没有人听你讲过家里啊。”
“我就听过啊,”徐慢慢立刻插话说,“你怎么那么八卦啊,想转行当八卦记者?不要探问隐私啊这位邱记者。”
邱晓蕾:“什么隐私,我不是随口问问吗!”
徐慢慢抱臂做出一个娇娇的动作:“哼,本大小姐的家底就是隐私。”
“你还是大小姐?!真的假的?”
话题顿时被拉去别的方向。
许缘凡低头,有点感叹地笑了下。徐慢慢长着一张不成熟的妹妹脸,还是万事不在意的看似不靠谱性格,偏偏总在明里暗处对她多加照顾。
像个姐姐的样子。
“靠,”叶寄云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将桌上爬过的虫子碾压住,“怎么好像是从盘子里出来的?”
她们桌上几道都是下酒菜。
炒米、花生米、芥末小章鱼。
徐慢慢拿开她的手道:“给我看看是什么虫子。”一只发灰的深褐色,看似外壳挺硬的小虫子。她笑了下,“这是锯谷盗。特别常见的虫子,基本不咬人也无害。”
“你还懂怎么识别昆虫啊,”许缘凡好奇地问,“以前学过吗?”
徐慢慢脸上的笑容忽然浅了,没再吭声。
叶寄云有点担心:“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饭里的虫子,真的不要紧?东西还能吃?”
“没事的,”徐慢慢把半死的小虫子拿起来,放到远处去,“存放干燥粮食的仓库里,或者陈年的米里会出现……等等,我们这个食堂应该是才建的吧?”
“有没有可能,”南子琦继续用筷子夹起花生米往嘴里送,淡定地说,“食堂新建归食堂新建,陈米归陈米。”
大家沉默了几秒,忍不住都笑了。
过了会儿,叶寄云跟徐慢慢聊起了早年在国外的经历。邱晓蕾问许缘凡:“听说你本来要去上学的?你考上了什么学校啊。”
她补了句,“哦,我就随便一问。”
“我拿到了挺多名校的录取,”许缘凡唇角弯了下,背往后靠,抱起手臂故意说,“具体有哪些,都不太记得了,太多了。”
话落,几个人拿酒杯的动作都顿了顿。
“真的假的?!”
许缘凡本来想逗逗邱晓蕾的。她喜欢邱晓蕾那种装作不在意实则很在意的表情,喜欢看她眼神左右晃动的样子。
这种逗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好玩。
见所有人都望过来,忙道:“我开玩笑的,没那么夸张,只是运气好才收到一两份还不错的录取。”
等她把学校名字说出来,这些对学校深浅并不太了解的女孩子们又炸锅了。毕竟是谁都知道的名校,金光灿灿的牌子。
许缘凡有点疑惑:“很厉害吗?说实话,我觉得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只是拿几个录取而已。
她的高中本来就是师资强大的名校,又是资金充裕的国际班。班里既有家长是极富极贵的同学,也有中产家庭的小孩,还有不少整天拼命学习赚取高额奖学金的资优生。
许缘凡的同学里,有人连一个“abstract”都要拼半天,却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hermès的togo皮的布料以及和swift皮的区别,成天翘课飞国外购物,玩爽了才回来上几天课的大小姐。
不知动用何方神通,托福和sat全都拿到了漂亮的成绩。
加上几封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佬的推荐信,轻轻松松地拿遍常青藤名校录取。
也有眼镜片比玻璃盖还厚的资优生同学,拿到了名校录取却没有全奖,因为家里付不出高昂学费,只好含泪放弃。选择了下一档次的给予免除学费的学校。
谁都知道富二代的前程光明伟大,一片灿烂。在自习室里熬夜刷题的资优生,她的目标和出路,是出国后用超高绩点换取一个在校外刷盘子的许可,再努力拿绿卡留下赚美刀。
当然,无论她将来的事业多么有成,不出意外也比不上富二代的零花钱。
许缘凡还没懂事就经历了家庭变故,失去父母。
她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早就学会了冷静处事仔细观察。无论是跟她同样手握无数名校录取的富二代,还是辛辛苦苦读书的资优生,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
许缘凡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裴昭华才是有颜色的。
—
天色逐渐黯淡,许缘凡看见手机里朱洁发来的询问消息,才跟大家分开。
她也喝了酒,一个人走去楼梯间时总有些飘乎乎的。
“先去车子里吧,”朱洁很快在半道遇见她,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你姐姐已经在下来了,今天商量的事情比较想象中更费时间。”
“是不是要一起做那档节目……”许缘凡刚转过身,忽然听见楼道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哑,却故作爽朗,中气十足的浑厚声线。
“裴老师总是那么一针见血。”
许缘凡身子顿住,双手攥紧故作没事地笑说:“姐,辛苦你帮我把行李放车上,我想跟昭昭一起过来。”
“行。”
朱洁点一下头,很快提着她的行李下楼了。
许缘凡站在那儿,背靠着墙。
很快等到路上的一拨人走下来。她从楼梯与扶手间的空隙处瞥了眼,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有点高,发型油腻得像是刚从发胶广告的拍摄棚下来,衣服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白衬衫烫得笔挺,上面不会出现一丝皱褶。
最近风头很盛的,新锐青年导演顾佳。
许缘凡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藏不住。她手放到背后,在裴昭华望过来时,露出一个甜甜笑容道:“我想在这里等你一起走。”
裴昭华还没来得及说话。
“呦,”顾佳先笑了,“小妹妹还是那么黏姐姐。”
许缘凡咬了咬牙:“……”
她半个字也没说,直接上前挽住裴昭华的手臂,有点没礼貌地拉着她先走掉了。
裴昭华倒没说什么,任由着她,只是笑问:“跟你的小伙伴们说好再见了吗?”
许缘凡压了压心里的火。
她实在忍不住,可是看见那个男人的脸,脑海里就浮现那一天他说过的话:
“小妹妹快十八岁了,不得了,留完学回来真是什么男人都任她挑。”
“什么不结婚?果然还是小妹妹,等你以后就不这么说了。读完书回来工作两年,很快就是个大姑娘了。”
“等你以后结了婚,过年记得回家看看你姐姐。”
男人是为了讨好裴昭华,故意说这些话逗逗许缘凡,他想通过这种语气制造一个仿佛跟裴昭华关系很近的气氛。
许缘凡却是出奇地愤怒了。
也真正被他点醒了。
对啊,两个人都在国内已经那么少见面了。等到她出国,跟裴昭华一年还能再见一次吗?或者两次?
那种特意赶赴又匆匆而别的见面,她能够满足吗?
如果按照裴昭华的计划,她乖乖地挑一个稍微有点兴趣的专业,或许是历史类的文科,或许是自然科学类。
苦读四年,将来找一个还可以的体面工作,当一个所谓的幸福的人。
那她,跟裴昭华的圈子岂不是没有任何相交的地方了。
再过一些年,会不会想她的时候,只能在电视上看看她了?
那么多年,总是因为裴昭华的鼓励而勤勉的许缘凡,终于反应过来这种陪伴是有截止时间的。
大学是会毕业的。
读书的本质是什么?是为了方便靠近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如果不能让她接近渴望的……
学习有什么用?学历值几个钱?
没有裴昭华在她身边,她就只是一个没有拧发条的机器人,是称斤也卖不出价的破铜烂铁废疙瘩。
只有靠近她,世界上才有光和热,才有繁星灿烂和宇宙无边。
许缘凡才会觉得自己活着。
—
坐上车,裴昭华终于闻见她身上的淡淡酒味。
不由微蹙眉,很快又恢复平常地嘱咐:“把安全带系好。”没对她的饮酒说什么。
许缘凡坐在副驾驶室,她手肘撑在窗边支着脸颊,望向滑过的道路。点点橘色光辉映在她的眼里,有点迷离。
“姐姐,我不准备退圈。”
“……”
“我考虑得很清楚,这个决定到底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做下选择的后果我会好好承担的。”
“你今天很累了,”裴昭华开着车,语气冰冷地道:“回家早点睡,明天酒醒了再说话吧。”
许缘凡怔怔地盯着她的侧脸。
她对外面那个自由的灯塔、新鲜的空气;对老师嘴里无限向往的什么高端的舞团、上流的艺术……全部都没有兴趣。
许缘凡这个人心眼又小,志向又浅,只想寸步不离地待在裴昭华的身边。
一路安静,直到车子开进停车位。
“女团这里不提,”许缘凡忽然开口说:“我已经跟舒坤贤签好经纪合同了,就算你要替我赔付巨额违约金,也得舒坤贤愿意卖你面子。”
原本以为这么说,裴昭华会生气。
她却垂眼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侧过身去帮许缘凡也解开了,无表情地道:“你觉得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是吗?”
许缘凡心一紧,“不是这个意思。”
她继续说:“我只是……”
“蛮蛮!”裴昭华打断她的话,笼罩在阴翳里的神情难以辨别清楚,“你十八岁了,我已经管不了你什么了。最后管你的这一件事,你也不打算听我的话了?”
这一句话,差点让许缘凡掉眼泪。
她低头隐忍住问:“就是……就是因为这样。我已经十八岁了,你愿意照顾我,本来就是因为欠过我爸妈的人情……那以后……”
裴昭华冷静地说:“以后你就长大了,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好的人生。”
许缘凡抬头,语气平静地说:
“如果长大就是要离你越来越远,那我情愿死在十八岁。”
裴昭华心里一怔,眉尖蹙紧。
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乖,等你明天酒醒再说。”
“我没有喝醉。”
“可是你脸很烫。”
许缘凡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映着路灯的亮,像有火在烁,用轻柔却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昭昭,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仅凭自己的愿望选择做的事情。”
“……”
裴昭华不发一言地抿唇,刚收回手。
却被许缘凡一把握住了手。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有些用力地包裹住,温暖,滑腻,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人只想攥得更紧。
她嗓音有些喑哑道:“昭昭,你看看我,你看清楚我。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不是你的简简单单的乖妹妹了!”
话里有股陌生的强势之意。
裴昭华依言盯着她,过半晌,眨了下长睫。眼神里透着润泽的光,细看竟有一些委屈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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