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书案上的文书全部处理完后, 荀攸悄悄舒了口气,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待遇上佳、俸禄优厚……这份差事什么都好,就是公务委实太多了些。
他自从上任之后, 就天天忙到散值, 简直是毫无空闲可言。也不知道这晋阳城中到底哪来这么多公文!
“公达~”郭嘉拖长了调子,可怜兮兮地喊。
“公达淑质贞亮、温柔敦厚,是这世上顶顶良善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荀攸瞥他一眼, “奉孝怕是忘了,你前两天还在抱怨攸刻薄寡恩、冷酷无情呢。”
“是嘉有眼不识金镶玉,公达是宽宏大量的君子, 就莫要再与嘉计较了。”
荀攸毫不心软, “想来做君子就免不了要为奉孝处理文书, 攸不才,还是将就着做个小人吧。”
他看着郭嘉案上堆得高高的文书, 颇为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奉孝,就算你好话说尽,攸也不可能帮你处理文书的。”
“你有这贫嘴的功夫,还不如趁此机会多处理几本文书呢。”
郭嘉闻言, 脸立刻拉了下来,幽怨地看着铁面无情的好友。
荀攸不为所动, 仔仔细细地扫了一眼自己的书案,从中精准无比地抽出了刚刚郭嘉偷偷塞过来的公文。
他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然后在郭嘉逐渐惊恐的眼神中,将这一沓“偷渡”过来的公文重新放回郭嘉的书案。
“谁让奉孝不知轻重,非得要喂主公不满三岁的姊妹喝酒, 合该让你长长记性才是。”
一提起这事,郭嘉就苦哈哈地瘫了下去,“嘉是遭了无妄之灾啊,分明是那小祖宗自己拧开了酒壶!”
他顶多也就是喂她喝了那么一小口……
荀攸摆明了不信,给他一个“你接着编”的眼神。
郭嘉真是有苦说不出,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吃了八百斤黄连。
正在此时,一名气质清雅的侍女入内,朝他们二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主君有请,望二位散值以后,到前厅赴宴。”
郭嘉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喜上眉梢,连连向前来的侍女保证:他与荀攸一定会按时赴宴。
侍女功成身退,很快便行礼离开。
荀攸看着笑容可掬的友人,已经七七八八地猜出了他心里打的主意。
唉,主公虽然宽仁,但向来不是朝令夕改的人,奉孝的算盘十有八九就要落空了。
待二人下值前往赴宴时,其余的人早已经到齐了。
蔡琰和贾诩近日休沐,身上无事务要处理,是以早早就到了。
这二位常年泡在官署批文书,突然因为郭嘉平白得了三天假期,脸上都洋溢着悠然自得的笑意。
蔡琰在见到郭嘉到来后,还像模像样地朝他拱了拱手,以表心中谢意。当然,郭嘉见状之后,心中是何心情,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而几位武将虽然身在军营,却比城内的几位文臣更早接到了通知,所以也比郭嘉荀攸二人更早赴宴。
郭嘉扫了一眼厅中满满当当的人,心中却丝毫不慌,拽着初来乍到的荀攸径直入了座。
然后便豪气干云地朝着张晗一拱手,“嘉来迟,理当自罚三杯。”
哎呀,鱼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咬钩了。
张晗望着跃跃欲试的郭嘉,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然后举杯说道:“理应如此。”
果然,赴宴怎么能不喝酒呢?
主公还是非常明事理的。郭嘉笑意盈盈地提起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酒杯,然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下。
这酒怎么如此之酸……不对,这分明是米醋啊!
郭嘉毫无防备地咽下满满一杯子米醋,顿时被酸得面目扭曲、眼泪汪汪。
张晗顿时哈哈大笑,和蔡琰交换了一个“奸计得逞”的眼神后,满脸无辜地说道:“说好的三杯,奉孝可不能食言而肥啊!”
郭嘉气恼,郭嘉愤怒,郭嘉不服,然而郭嘉反抗不了张晗的暴行。
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看向自家性子恶劣的主公,企图以此唤起她的良知,“主公饶了嘉吧。”
“哪有人故意往酒壶里装米醋的呢?”这不是故意捉弄人吗?
众人了然,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经过这么一场小插曲之后,宴会的气氛也逐渐走向热烈。
张晗办这场宴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手下的文臣武将相互熟悉。
因为严格说起来,郭淮、赵云、荀攸三人加入的时间门都不长,彼此之间门连相识都算不上,就更谈不上熟识了。
既然要让众人相互熟识,那宴会的气氛自然是越热烈越好。郭嘉这活宝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为了感谢他的付出,张晗大发慈悲地将他的米醋撤了下去,让侍女去换了一壶蜂蜜水上来。
郭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因为偌大的一个宴会,被张晗禁止喝酒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正扒着蔡昭姬不放的张昕。
是的,这只爱好美色的小老虎今日对郭嘉不屑一顾,转而盯上了雾鬓云鬟、绰约多姿的蔡琰。
郭嘉的视线每每落在张昕身上,就会心生庆幸:自己总算是逃离了那小祖宗的魔掌。
然而他看着对蔡昭姬满目痴迷的张昕,又会忍不住产生怀疑——难道短短几日,自己的容貌就已经失去吸引力了?
还真是薄情寡幸啊……
正当郭嘉在心里吐槽张昕小小年纪就喜新厌旧、风流多情的时候,坐在首位的张晗终于看不过眼,面无表情地上前拎走了自家的蠢妹妹。
张昕被拎走时还对蔡琰万分不舍,紧紧抱着她的衣袖不撒手,直到挣扎着在她脸上印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吻,才一脸视死如归地放开了她的衣袖。
蔡琰被她这模样逗乐了,直笑得花枝乱颤,许久之后才缓过来。
她理了理自己刚刚被张昕弄乱的曲裾长裙,而后起身,笑着道:“有酒无乐,岂不遗憾?不如琰献丑,今日为诸君演奏一曲。”
蔡琰博学多才,胆略兼人,不但于文学、书法之道深有造诣,还能弹一手好琴。
张晗作为蔡琰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自然有幸听过她抚琴,当时便对蔡琰惊为天人。
“我与在座诸君今日都有耳福了。”张晗莞然,登时就吩咐侍女去取府中珍藏的古琴。
郭淮见状,笑着起身离席,“淮不才,愿为诸君舞剑助兴。”
赵云微微一愣,也跟着起身,说道:“云亦然。”
张晗抚掌而笑,“那就辛苦伯济与子龙了。”
俄顷,取琴的侍女去而复返。
蔡琰彬彬有礼地谢过侍女,稍稍调弦之后,便开始倾情演奏。
琴声悠然响起,时而如清风拂面,时而如惊涛拍案,时而如珠落玉盘,时而如呢喃细语……
其间门还有两位仪表堂堂的青年翩翩而舞。伴着变幻莫测的音调,二人不紧不慢地变换着自己手中的招式。
身姿飘逸,身法灵活,手中的剑花如霜如雪,既美且寒,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1],在场诸君无不震撼。
可谓是视觉与听觉的双重盛宴。
忽然,一个稚嫩而甜美的声音缓缓响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厅内的孩童只有张晗身后的张昕。
贾诩闻声看向张昕,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惊奇之色。
《鹿鸣》是《诗经》中的宴飨诗,全诗内容正是歌颂主人热情好客,嘉宾身怀懿德,是描写宴会祥和欢乐的经典之作。
放到此情此景,倒正是合适。
贾诩面露思索,张晗行事坦荡,不会教唆张昕借此博取美名。可是按日子算起来,主公的小姊妹如今还不到三岁啊……
郭嘉也有些惊讶,没想到那位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小流氓。
他唇角一勾,也跟着唱起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除了正在演奏的三人外,其余人纷纷应和,“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厅内和乐且湛,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当月上中天,银色的清晖铺洒而下时,这场欢乐的宴会也就结束了。
参加宴会的众人依次向张晗告辞。张晗担忧他们在回府途中出什么意外,便派了府中的侍卫一一护送。
诸事皆安排妥当,张晗也就打算带着张昕回府歇息了。得亏王氏近来回了老家探亲,不然阿母要是得知自己带着妹妹玩闹到这么晚,又得念叨她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阿母没回家省亲,张昕也不会整天黏着自己就是了……
“主公留步。”
张晗回头一看,发现是还未离开的郭嘉,“天色已晚,奉孝怎么还未离开?可是有何事要与我说?”
“非也。”郭嘉浅笑,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五色绳。
不知是不是郭嘉身处月辉之下的缘故,张晗竟然觉得平日里放荡不羁的郭奉孝今夜温柔了许多。
“愿主公能平安顺遂,与刀兵无缘。”
东汉的人们总是将五月五看作“恶日”,认为这是一年中五毒最猖獗的日子。所以会在这一天进行各种“躲五毒”、“避邪祟”的活动。
在手臂上系五色绳便是其中一种,人们认为这能帮助自己躲避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
张晗接过他手上的五色绳,径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洁白如玉的手臂抬起,郭嘉立时便发现张晗手上已经系了许多五色绳,样式不一,但都各有各的特点。
心里无端生了点挫败感。他来之前,可是犹豫了许久……
“我今日收到这么多五色绳,倒是第一次收到愿我远离刀兵的祝语。”
张晗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调侃郭嘉,还是在感叹自己,“你平日总是那么多馊主意,怎么如今倒是忘了,奉孝,我可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啊。”
“世上哪有远离刀兵的将军呢?”
可是那晚醉酒时,你分明对我说过不喜欢刀兵,只想在家莳花弄草,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郭嘉张嘴就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又惊觉这话不能出口,便也玩笑着说道:“主公不讲道理地禁了我的酒,我就要祝主公当个上不了战场的将军。”
张晗再次笑了起来,片刻后便故作凶很之态,“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延长奉孝的禁酒期限了。”
“嘉错矣。”
郭嘉拢了拢衣袖,对着张晗施礼,“祝主公武运昌隆,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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