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春的这一天, 徐州牧陶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他罹患伤寒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这位德高望重的使君已经许久不曾体验这样的感受了。
他舒展着久不活动的四肢, 心中一片欢欣——看, 这贼老天终究收不了他, 他依然健健康康地活着。
陶谦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得放肆极了,整个屋子都充盈着他的笑声。
但是闻讯而来的一众医者显然笑不出来, 这些人在给陶谦诊完脉后, 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惊慌失措。
“怎么?我的身体难道不好吗?”
这些医者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叩首。
陶谦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他毕竟活了这么多年, 怎么会不懂其中的意思呢?
哦,原来这是回光返照, 原来……他要死了。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 他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相反,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平静与淡然。
“去吧。”他慢慢地挥了挥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将府上的两位郎君请过来。”
他的两个儿子显然已经得到了老父亲大限将至的消息,还没进门就争先恐后地哭了出来。
见状, 陶谦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 整日就知道哭哭啼啼, 待他走后,他们以后要如何在这世道立足?
“何故做此情态!”
老父亲积威甚重,两兄弟闻声不敢再哭泣,只是脸上犹挂泪痕。
陶谦无奈叹息,开始絮絮叨叨地交代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外有袁绍袁术虎视眈眈,内有徐州世家蠢蠢欲动,靠你们的能力……是万万接不过这个担子的……”
“……你们需得……”
他的神智逐渐昏聩,原本条理清晰地话语也逐渐变得混乱,“糜家……糜别驾,终究是讲些情面的……必须敬重糜别驾……”
陶谦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两兄弟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们看着面色惨白的父亲,只觉天塌地陷莫不如此,“父亲,阿父……”
陶谦眸光微颤,面露动容之色,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手,似乎是想摸摸幼子的头。
“吾儿,谨慎啊……谨慎……”
苍老干枯的手蓦然垂了下去,陶谦哀哀地注视着自己的子息,最终还是无力地阖上了眼。
“使君……殁了。”
陶谦病逝的消息传到晋阳还没几天,袁绍、袁术出兵争夺徐州的情报就摆在了张晗的案头。
她不怎么意外地笑了一声,然后便展袖提笔,写下一道道军令。
——以张佑维为先锋,整兵两万屯于济阴,伺时而动。
——令马孟起、赵子龙合军一处,子龙为主,孟起为辅。即刻开拔,发兵向兖。
——以孙伯符为主帅,领军四万讨伐曹操。
落印成封,这些军令很快就会经由士兵之手,送到应该知晓的将领面前。
清风徐徐,透过不远处的天窗向屋内之人传递出春的气息。张晗在这缱绻的春意面前,缓缓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
“去准备准备,我要亲自为将士们践行。”
“唯。”
高大巍峨的点将台前,已经列满了许许多多整装待发的将士。
他们挺直身姿,握紧兵器,目光灼灼地看向高台上的身影,那是他们战无不胜的将军,是他们甘愿为之效死的主君。
春风将她的声音传至每个将士的耳畔,“曹操犯我家园,杀我百姓,而今河内同胞的血虽已干涸,灵魂却从未安息!”
“将士们,敢复仇否,敢应战否?”
有何不敢?这样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士兵的心灵,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声应和:“战!战!战!”
凛然的士兵,森森的兵器,庄严的队列,震耳的呼声……这一切的一切,皆让这片天地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明明身处暖意融融的春天,观者却无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去岁那个严严寒冬。
张晗自是不知周围人的想法,她在这万丈豪情中,缓缓拾阶而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此战主帅孙伯符的面前。
神采奕奕的青年将军含笑望她,她倏尔展颜,亦回之一笑。
侍从适时端上玉杯与酒壶。
她动作潇洒地拿起酒壶,为孙策倒了满满一杯酒,“阿兄凯旋之日,我定率百官出迎。”
意气风发的江东小霸王对她这话很满意——废话,有他孙伯符出马,难道还会打不下曹操吗?他的主公自然不用操心战事,只需安心等他的捷报即可。
他意色自若地接过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春日的暖阳照在他贴身的银铠,折射出湛湛光辉,令人不敢轻易直视。
“必不负所望。”
*
起励战之效的阅兵结束之后,大军便立即在主帅的带领下开拔。
而张晗则乘上自己的车驾,准备回府处理公事。
匀速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正闭眼养神的张晗幽幽地睁开一条眼缝,果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鸦青色。
她毫不意外地轻哼一声,朝左边的座位挪了挪后,又毫无负担地重新闭上了眼。
只是她等了许久,郭嘉也没像往常一样靠过来。
这倒稀奇,今日这是转性了,还是转性了?
张晗不再假寐,施施然地睁开眼,抛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以示询问。
郭嘉见她醒转,便整了整衣袖,向她拱手做揖。
这是他们两人相恋之后心照不宣的惯例。要是郭嘉有正事要谈,即便身侧无人,他也会行礼以示尊敬。
张晗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规矩,可她也明白郭嘉此举的含义,几番抗议皆无果后,也就随他去了。
郭嘉执意要坚持,就算是她,也委实拉不回这头倔驴!
然而每次看他这样,张晗心里总是一片酸涩,万分不自在。
“何事要与我说?”张晗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被他拉过来的郭嘉轻轻勾起了一个笑容,然而这抹笑容很浅很淡,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道:“孙讨逆此时掌了将近十万兵马,职权过重,此举不大妥当。”
孙策只从并州带走了四万兵马,但张晗给他的统率之权可不是盖的——这意味着在此战中,赵子龙、马孟起、张佑维等人都要听他调度。
十万兵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掌兵之人心术不正,这可完全能自立门户了。
“伯符的为人你我都是知道的,有何不妥?”张晗想也不想地答道。
话音刚落,她便发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冲,便放缓了音调,宽慰道:“无需操心,伯符是坦荡荡的君子。”
郭嘉垂了眼眸,继续道:“讨逆将军忠诚可靠,但孙家的旧部可不见得都对主公效忠。”
他知道自己这话不讨喜,甚至还有挑拨之嫌,但为人谋士,总不能领了俸禄却不干活吧。
主君行事不周全,他总是要为她点出来的。就算不被采纳,也好歹提了个醒。免得来日真生了变故,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兵荒马乱。
张晗似乎是联想起了一些军营里的传闻,不由得面露思索之色。然而很快她就重新展露了笑颜,“好啦,莫再担忧了。我心中有数,伯符也心中有数。”
“相信我,他会处理好这些琐事的。”
孙伯符在亲近之人面前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他若真这么单纯无害,又怎么会闯出小霸王的名声?
这些小事,他总是能处理好的。
何必插手他的部曲之事,平白伤了和气,又损了信任。
“唯。”
郭嘉的语气平平淡淡,张晗却莫名从中品出了几分委屈之意。
她不知自己的感觉是真是假,便直直地看着他,目露探究之意。
郭嘉依旧垂着眸。当他有意掩下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时,他的身上就会显现出几分迷惑性十足的无害气质——像极了温良君子。
张晗心中的恶劣因子顿时蠢蠢欲动,他看着垂眉敛目的郭嘉,忍不住出言逗弄:
“刚刚你与昭姬几人便是在讨论这件事?讨论的结果如何,怎么最后偏将奉孝推出来劝我?”
郭嘉似笑非笑地抬抬眼皮,然后又慢慢将衣袖从张晗手里扯出来,阴测测地磨着牙,道:
“常言道: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蔡昭姬、赵伯然几位都是聪明人,不愿得罪主公的结义兄长。只有嘉蠢笨不堪,平白做了这讨嫌的恶人。”
酸气十足,像是谁家的陈年老醋被打翻了。
张晗哑然失笑。
“啧,奉孝说错话了。”
郭嘉懒洋洋地挑了挑眉,他没说话,但反问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张晗义正辞严地分析道:“别的暂且不论,单这疏不间亲的道理,奉孝就说错了。”
郭嘉盯着她的目光愈发不善。却到底是压下了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哦?愿闻其详。”
“结义兄长可以有很多个,可枕边人却实打实只有一个。”张晗满脸兴味地将人抱在怀里,在他颈边嗅了嗅。
直到那股清凉的药香入鼻,方才无辜地反问道:
“难道我不是与你最亲吗,奉孝?”
郭嘉板着脸不说话。起了坏心思的张晗却偏要他作答,她听着他怦怦乱跳的心跳声,不依不饶地继续发问:
“卿卿,难道你不是我的枕边人吗?”
此时的郭嘉古板如庙里清修的和尚,他一本正经地推开了故意作乱的心上人,之后还煞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襟。
但他微红的面容却出卖了他杂乱的心绪。
心绪乱了,说出的话也就乱了。
“倒也不见得是,毕竟郭某人还没爬过主公的床。”
张晗闻言一怔,然后便故意拖长了语调,“哦?倒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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