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危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迫切地想要上楼确认一个人的存在。
告别沈嘉星,他便无法控制地回身,如果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理智在阻止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过于失态,他可能会跑起来。
平复因为快步上楼而急促的呼吸,贺危舟抬起手敲门,倏尔又放下,心跳呼吸错漏一拍。
他有点不敢推门,他怕看见的景象不是自己想要的。
少年还在里面吗?会不会又躲起来了?亦或者已经走了?
贺危舟从没有体会过这种害怕担忧的情感。以前别人总说他像个机器人,他母亲也认为他感情淡漠。对于这些看法,他向来是懒得理会,甚至于,他也认同这样的说法。
情绪两个字在他身上,似乎都被归为垃圾,牢牢锁在某座落满枯叶的枯井中,任何事情都无法引起他内心一丝一毫的波动。
现在却出现了一个江元白,如此牵动他的思绪。贺危舟知道这不正常,可他没办法控制。
手慢慢接近门把手。
贺危舟隐隐觉得这个画面熟悉。好像在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在楼下,越过重重障碍走向楼上的少年。
胡思乱想间,他已经推开门。
房间里安静如初,餐盘里静静地躺着散发香气的糕点和水果。
身为优等生的贺危舟记忆力和视力都极好,他一眼看出,少年完全没有动过餐盘里的食物。
是不合胃口还是…?
其实心底已经有答案。
是不想吃。
贺危舟心脏绞似的疼痛,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望着空气。
他能确定少年还在。
人还在,却不会出来见他。
为什么不见他?
贺危舟心里突然有了一股怨气,像是积累了几十年的怨气,从干枯的井中源源不断涌出,迅速蔓延四肢百骸,死死地扼住他的脖颈。
为什么总是看不见他?
他尚且是十六岁的少年,即使心性再坚定,也不免被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感染。
贺危舟感觉身体和灵魂已经不受掌控。他听见自己冷静又焦躁地对着角落问:“你不出来吗?”
那人似乎是僵了僵,轻微的晃动过后,角落又恢复死寂。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
直到今天,贺危舟才明白,原来他也能有这么粗鲁恶劣的时候。
恶劣地拆穿少年的躲藏,粗暴地把人从安全地带里拖出来。
他用沉默的暴力和少年对峙。
最终他赢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贺危舟望过去。
首先进入眼中的,是一只白得过分骨节嶙峋的手,然后是一双怯懦漆黑的眼。
有什么刺入心间,贺危舟呼吸变得急促。好熟悉,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好似害怕被责怪,少年用手扒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低着头不安地站在他面前。
“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为了不结巴,江元白努力地放缓说话的速度,但是贺危舟的目光直直地锁定他,像是钉子,牢牢地把他钉在原地。
结果就是,越说越慌乱。
眼前的男生身体瘦小,看着没什么肉,手臂和脚腕都十分伶仃。低着头,纠着手指不安地轻轻喘气,打补丁的长袖长裤,瞧起来更像是外边流浪的脏兮兮小狗。
可神奇的,柔软乌黑的发旋和微小慌乱的声音都让人感觉乖巧。
虽然看不清楚脸,但人总算是愿意出来了。
贺危舟这才感觉灵魂落回实处,他藏住话语里的急切,尽量放平声音问:“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危舟,祝贺的贺,危险的危,舟车劳顿的舟。”贺危舟从没有这么细致地向人解释过他的名字,“你可以抬头看我,我不是坏人。餐盘里的食物,原本是留给你的,可你没吃,是不喜欢吗?”
一长串的,难以让人消化的话语砸下来,江元白一时之间被砸得有点懵。他茫然地抬头,雾气的眼懵懂,苍白小巧的脸很是惹人怜爱。
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应该被人讨厌的不是吗?
“我、不是…”
话语在看清贺危舟的脸时戛然而止。
江元白手脚冰冷,心底涌上不知名的恐惧。他感觉他被丢进海里,咸湿的海水不容分说地挤压他的身体,抢夺为数不多的氧气。
他快要窒息了。
江元白眼眶发红,几乎是看清贺危舟脸的那一刻就狼狈地转身向后逃。
像遇到危险时仓皇逃跑的流浪狗。
藏起来藏起来,眼前的人会伤害他、会伤害他!
自我保护的警报拉响,江元白本能地后退,瑟瑟发抖地重新躲进角落。
“你怎么了?”贺危舟蹙眉。
“你不要过来!”
尖利又绝望的尖叫炸开,在两人相距的道路划下天堑般的沟壑,成功止住贺危舟的脚步。
江元白警惕地看他,苍白的脸不知何时沾满泪水,细白瘦削的指节紧紧抓着细腻柔软的娃娃,还在控制不住地往后躲,那一双懵懂漆黑的眼此刻溢满惊惶无措的恐惧。
就这么怕他么?
明明都是第一次见面。
贺危舟心底跟被刺扎了似的不舒服,呼吸也不顺畅,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就飞快消逝。
他抿唇,退回沙发。
“我没有恶意,”贺危舟也学着他先前的语调,缓慢地陈述,“你是母亲为我挑选的伴读,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贺危舟没安慰过人,绞尽脑汁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有一句干巴巴的:“这些,你可以吃。”
先前江元白没有吃,因为小时候他被人诬陷过偷东西。
事实上他没有偷,但是没人信他。
饥饿和急促的恐惧打架,江元白捂住痛得痉挛的肚子,身体微微颤抖。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走的。”
沉默蔓延,江元白瑟缩得没这么厉害了,却也抱着膝盖低头,似乎是不想与他对视。
贺危舟喉咙发紧,他低头,“我出去了,你,慢慢吃。”
他快到门口的那一瞬,身后的人动了。像是一只被伤害过的敏感多疑流浪猫,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然后慢吞吞地挪动。
贺危舟僵在原地,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离开,留给少年空间,但情感上,他却无法移动脚步。
很快,身后传来进食的声音。
江元白吃的很快,好似与恶犬争食。
他必须吃东西。除了那天的面包,他已经快三天没有进食。这次回去,养父母也不一定会准备他的晚饭。
他想活着。
空气中只有进食的声音,贺危舟一动不动。
江元白吞咽下最后一块食物,才察觉身边的人好像一直没有离开。他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半边身子不可避免的变得僵硬。
良久,他才开口:“谢谢。”
他虽然笨,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蠢货。他能感受到贺危舟对他的善意。
所以江元白笨拙地隐藏起对贺危舟的恐惧,“刚刚,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危舟回答得很快,“明天,你还会过来吗?”
“我这里有饭,每天都有。”
“我的东西你都可以吃,想吃什么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准备。”
无师自通地抓住江元白的需求,贺危舟诱捕没有安全感的流浪猫一般,一点一点抛出让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江元白愕然。
他不是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善意,但那多数是利用、戏耍他,想要看他感动后又被狠狠欺骗的落魄模样。
他以为贺危舟会讨厌他,把他赶出去,毕竟他方才这么不礼貌。
可贺危舟没有。
明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饱腹的满足感加之看不到贺危舟的脸,原本慌乱恐惧的心情慢慢平静,他越发羞愧先前对贺危舟的行为。
江元白再次道歉,他的语气很愧疚,“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办法控制。真的很对不起。还有,谢谢你的饭。”他为了缓解口吃的毛病,特意放慢了语速,颤抖的声音便不自觉地带上他未察觉的软柔少年感。
意外真诚和不安,清晰地传递出——他怕被不理解。
“没关系。”
贺危舟语气很认真,漠然的眼眸藏着他平时没有的怜惜,“那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
江元白答应了。
贺危舟对他有善意。不管那点善意是出于怜悯还是想要戏弄他……
回程的车辆上,江元白怯懦地垂下眼睫,不安地捏着手指。
他更希望贺危舟是后者。他不是好人,他答应贺危舟是别有目的。
因为贺危舟可以给他饭吃。
对于长期吃不饱饭,还挨打的江元白来说,吃饭的这样的诱饵诱惑力太大,他没办法不被引诱。
他想要吃饱,想要活着。
……
从贺家被送回去,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养父养母已经睡去,江元白没发出什么动静,安静地打开房门,然后看到乱成一团的房间。
简陋、狭小的房间被翻动得乱七八糟,床铺掀翻,被子丢在地上,抽屉打开,放在里面的东西也被丢出来……
显然,有人进过他的房间,翻动了里面的东西,并且完全不想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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