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巡按明鉴!”周牧宜连忙把身子伏得更低。“卑职在滑下山崖后曾仔细检查过公函的缄封,并没有一丝破损。”
端坐上方的陆烟客没有出声,许久才继续道:“你既晕了,那函件是由何人送去的府衙?”
“回陆巡按,是卑职派驿卒陈枫骑悬铃马递送的。”站在一旁的徐闻急急道。
“可有领函录名?”
徐闻脸色一僵,当时周牧宜已然不省人事,自己便匆匆让来到驿站的陈枫送去府衙,根本没顾上登录递送驿卒姓名的事。
这样的权宜之举说到底可大可小,但如今看来,眼下这位新到任的巡按御史,是非要捉住这个错处,做个杀鸡儆猴了。
“无有。”
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牧宜,这孩子跌了一身伤,还要受此责问,想想真是心疼。
“既然没有,那就是你周牧宜递送失职了。”陆烟客冷笑一声。“你可知那封公函里详细记着台州府一处隐秘的海寇据点,本想上报朝廷一举击毁,没想到王府尹收函后,发现有拆封痕迹,便是眼下立即派人捣毁据点,怕也是人去楼空。”
周牧宜听得心惊,她只知道这份公函十分紧要,却没想到居然事关海寇。可那函件在自己手中的时候,的确不曾经过他人之手,更没有半点破损。
“陆巡按,此事背后一定有蹊跷,可否招陈枫询问?”
“人我自然要找,但你也脱不了干系。”陆烟客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咳了几声,扭头对立在身边的侍从道:“捆了。”
周牧宜闻言大惊,她赶紧抬头想为自己再申辩几句,却猛地发现上座之人眉目朗俊,面色如玉,实在和他言语中的嚣张气焰不相符合。
他分明是个曾经高中进士的天子门生,却斜靠在椅背上,懒懒散散的没个坐相。若不是双眼中源源流出的鄙夷之色,恐怕任谁见了都会在心中惊叹此人温润的气度。
周牧宜看得晃神,但很快又被对方嫌弃的目光刺醒,低头拱手道:“此事卑职实在冤枉,还请陆巡按查明真相后再行责罚!”
“请陆巡按明察!”
见院中人跪了一地,陆烟客冷笑道:“好啊,包庇下属,拖延罪责,你们姑苏驿就是这样做事的。既如此,本官就给你们一个清楚明白。”
他转头看着侍从:“陈枫捉到了没有。”
“巡按稍候,想必一盏茶内定有回信。”
陆烟客不再言语,只是挥手让侍从端了茶来,闲闲地吃着。入夏后的院子多了些暑气,但跪了一地的众人却在他吃茶的细微声中冷汗直冒。
时间一息一刻地过去,不少年老的驿卒跪得两腿颤栗,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可陆烟客仿佛看不见一样,仍旧冷冰冰地坐在那里。
“报——”
一名巡检司使快步奔入院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送到陆烟客面前:“禀陆巡按,姑苏驿驿卒陈枫跑了,只留下一封告罪书。”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陆烟客沉着脸接过告罪书扫了一遍,眼底的愤怒浓得快要溢出来。
陈枫在书中自陈私拆公函之事,把经过讲得明明白白,找不出半点可以扣下周牧宜的罪责。
“你们姑苏驿的本事大得很,这边口口声声说找人质对,那边就出了一份告罪书跑路。”陆烟客冷眼盯着周牧宜:“倒是让你全然脱罪了。”
周牧宜紧绷的神经一松,但很快又为陈枫忧心。
虽然自己脱了罪,但陈叔的告罪书却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隐隐有些不安,拼命控制住心底冒出的那个怀疑陈叔的念头。
就在众人以为她安然脱罪的时候,陆烟客却突然拔高音调,从袖中取出一封家书扔在院中:“周牧宜,你身为驿卒,却在递送公函时夹带私书,该当何罪!”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沈伯儿子在杭州请他带回来的那封家书。
自己不过是顺路带了这封信回来,却因为驿卒的身份惹上麻烦。
其实每个驿卒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知道私书递送困难的府尹县丞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认真计较这许多,没成想此番这位新上任的陆巡按非要揪住这事不放。
但更让她想不通的是,陆烟客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此事?
周牧宜努力稳住混乱的思绪,她忽然觉得今日这桩桩件件似乎全是冲着自己来的,先是责问函件泄露,定罪不成便扯出夹送私书,好像这位陆巡按早有准备,非要给自己治罪不可。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陆烟客,看见对方眼底的狠辣决绝,心中不由地火起。
我与这人从未谋面,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陆烟客见她毫无所惧地盯着自己,轻笑道:“若不是我恰巧在沈宅大门前看见你们姑苏驿的悬铃马,恐怕这事早就被你们偷偷按下。”
这话听得周牧宜眉头一皱,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一个猜测突然浮现脑海,她暗叫不好。
姑苏驿往南连着浙江和福建布政司,往北直通两京,各府州县的公函,乃至物产、物资都经由这里递送,若是掌控了姑苏驿,便能第一时间得知江南各方时局变化的消息。
虽然目前还摸不准这位陆巡按到底是谁的人,但此番前来,多半不是专门针对自己,而是想通过此事问责姑苏驿递送失职,以便拿捏甚至更换驿丞为己所用。
周牧宜努力按下心中怒火,夹带私书虽然全了人情,但毕竟有违律法,好在并不是什么大罪。
可若是自己今日真的为着此事大闹一场,恐怕恰恰着了他的道,徐叔叔也会被治一个监管不力的罪,陆巡按就有了更换驿丞的由头。
既然你非要寻我的错,那我领罪便是。
她双臂一展,低头顿首三下,朗声道:“卑职擅自夹带私书,有负徐驿丞和驿长们的教导,实是有罪!给姑苏驿蒙羞,卑职心中悔恨莫及,今日便自请脱职!”
几句话把过错揽得干干净净,又自请加重原本只是罚钱停职的惩戒,让陆烟客无法深究驿丞和其他人的罪责。
她的话让驿站众人大惊失色,徐闻三两步奔到她面前:“孩子不可啊!夹带私书罪不及此!”
旋即又正对陆烟客跪下一拜,恳求道:“还请陆巡按念她年少无知,子承父业为姑苏驿递送函件的份上,饶了她这次!”
陆烟客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像是不悦自己原本的计划被周牧宜搅乱了一般:“既是子承父业,为何这些规矩是半点也不懂?”
他换了个姿势,漠然盯着周牧宜:“果然是年少无知,朝廷容不下你这等知律违律之人,既然你自请脱职,那便即刻脱了姑苏驿卒服,交了卒牌。至于逃罪的陈枫,本官自会派人去捉。”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匆匆往外走,宽大的袖子在周牧宜的谢罪声中甩动,显得很是不甘。
见陆烟客离开,徐闻赶紧拉起跪伏在地的周牧宜,心疼地几番张口,却只能说出一句:“孩子,何至于此!”
周牧宜脸色惨白,身上为了递送函件而受的旧伤还未痊愈,又添了一份夹带私书的罪名,尽管自己心甘情愿脱职,但细想之下也实在有些难受。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徐叔叔,这件事毕竟是我有错在先,陆巡按虽然跋扈,但方才看来也不是那等无理之人。我痛痛快快离开,他便不会为难你们。”
她停了停又道:“其实我早就不想做驿卒了,之前年纪小,不知道递送函件还要天天起早摸黑、翻山越岭,如今想来,实在累得很。”
徐闻叹了口气:“让你做驿卒也非我本愿,这样也好,今后你就在家住着,再寻门好亲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我和你姨母也就放心了。”
周牧宜笑了笑,没有回答,心中却暗暗开始盘算脱职后的赚钱之法。
她不是那等遇事认死理的人,也一向看得开,既然没法在姑苏驿做驿卒,干脆换个活法,只要这些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叔伯婶娘们安好,自己辛苦些也没什么。
苏州府巡按御史官宅内,脱下冠服的陆烟客疲倦地靠在铺着厚实软垫的高背椅上,自小服侍他的陆茗端上一碗苦涩不堪的汤药,见他皱着眉头喝尽,才低声道:
“这药治不了本,只能暂时吊住精神,公子千万别苦了自己,如今难得离了京师,还是要早作根除这软骨散的打算才是。”
“我何尝不想早做打算。”陆烟客神色一黯,和缓的语调与姑苏驿中飞扬跋扈的陆巡按判若两人。“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她怎么样了。”
“有徐家夫妇照料着,想必无甚大事。”
陆烟客沉默片刻,目光望向窗外:“她在灵岩山上伤得不轻,也不知几日才能痊愈。”
陆茗收起药碗,见自家公子的眼神里添了丝心疼:“公子既如此不忍,又为何非要逼周姑娘离开姑苏驿?可怜她才受了重伤,又失了驿职。”
陆烟客闭了闭眼,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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