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家,周牧宜悄悄把黑马拴在后院,轻手轻脚穿过连廊,发现徐家夫妇还没有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从官舍出来后,她就下定决心明日来一招先斩后奏,否则徐家夫妇绝无可能同意她去松江府送信。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周牧宜便在正厅留下一封手书,写着自己接了一份官衙的私活,今日去松江府送信,傍晚便回,请徐家夫妇不必担心云云。
趁着朝霞未起,她溜到后院牵了那黑马,紧了紧肩上的包裹,一路往东南而去,直奔松江府。
去程的官道她走了无数回,黑马的脚力果然轻快,还没到午间,一人一马便到了松江城下。
她在城门口通了路引,赶在用补食前将私书送到西市街的开源当铺。
掌柜接了信,从库房里取出一只紫檀小木盒,嘱咐她里头是一只极为贵重的玉镯,又是陆巡按的心爱之物,送过去须得千万小心。
出了当铺还有些时间,想起自己有心做些跨府县递送信物生意的念头,她牵着马在西市街上转了一转,趁此机会打听松江城内脚店的入住资费。
西市街上脚店众多,店里的小厮也热情得很,但她接连去了好几家都觉得太贵,住上一晚不是十五文就是二十文,即便是给陆烟客这样的大主户送信,也要花费几乎一半铜钱来住店,实在不值当。
她有些灰心丧气,摸出三文钱买了份城内有名的虾仁小笼包,坐在摊边慢慢吃着,直到五个包子下肚,心情才恢复不少。
“杜掌柜,你不在脚店里看着,怎的又来书画店买纸了?”
“我自买我的纸,你何必管这许多!”
周牧宜嚼着一只小笼包回头一看,见一名圆领青袍的秀才正提着一兜雪色大笺纸,从不远处的邹氏书画铺出来,见门口有人讥笑自己不顾店里生意,他赶紧把笺纸护在胸前,背对那人匆匆离开。
此人分明是个斯文秀才,经常买纸想必十分喜欢写字作画,可刚才笑他那人怎的说他是个脚店的掌柜?
周牧宜一下子好奇起来,三两下解决了剩下的包子,走到方才跟杜掌柜搭话的那人面前拱了拱手:“问先生安,方才那位杜掌柜是开了一间脚店吗?”
那人嗤笑一声:“你说他啊,他是个怪人!祖上传下来一间好好的脚店,到他手里都快做不下去了。这人脑子里只有习字作画,根本不懂经营店铺。”
经营不下去,那是不是住店的资费也比其他脚店的低?
见周牧宜一脸的若有所思,那人好奇道:“姑娘,你问他做什么?”
“我有心住店,但找不到价格合适的,不知那位杜掌柜的脚店资费几何?”
“哈,便宜得很,他从来不管这些,有人肯交钱,他就让人住。”那人鄙夷地摇了摇头。“只是店里没有洒扫小厮,也没有厨子,听说那客房里全是灰,白给都没人住!”
周牧宜却听得大为心动。
她不是那等娇惯小姐,没有小厮打扫房间,自己清理一下即可入住,况且城内到处都是食店,哪里不能吃饭?
眼下自己缺的是住宿的铜钱,只要到松江府来的时候,能有个便宜的地方落脚,就很满足了。
“敢问杜掌柜的脚店在哪条街上?”
那人撇了撇嘴,随意往东北方一指:“不远,过了这个巷口就是了,叫平风楼。”
周牧宜道了谢,牵上马穿过巷子,果然瞧见“平风楼”三个字,只是那烫金的笔画有些斑驳,牌匾下的大门也不喜客来似的半开半掩。
她在路边拴好马,走到门口伸着脑袋往里探了探,只觉得堂内昏暗一片。她把两扇大门推开,里头顿时明亮不少,刚迈步进去,却听见有人高喝一声:
“点横秀润,勾笔华美,好字!好字!”
周牧宜吃了一惊,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有些许光亮,大着胆子走过去一看,只见方才那位杜掌柜正举着一张写满字句的纸,大赞特赞,连有人进店都不曾察觉。
她凑近一看,见纸上行文不过八行,以“电白”起句,写了些日常起居,最后用“子张电顿首”结尾,了然笑道:“难道这是宾山先生的家书?”
杜衡这才注意到有人入内,双眼一亮:“你知道他?”
“宾山先生是松江府人,写得一手好字,未曾科考便破格提了礼部左侍郎,可惜他的名声不如他的字。”
杜衡双袖一甩,下巴微昂:“我只看字,从不看人。”
周牧宜淡然道:“杜掌柜雅好书画,令人钦羡,只是不知这脚店可还开门迎客?”
“你想住便住,随意交点铜钱即可。”杜衡大剌剌地指了指二楼客房:“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店里没有一个小厮,也不供给饭食,你若想住,须得自己洒扫,外出进食。”
“这些都不妨事,”周牧宜浅浅一笑。“我只要住店的价格低廉些就行。”
“随你出多少。”杜衡大手一挥,走到积灰的柜台前掏出一本发黄的账簿,拍在台上飞尘四起。“你既知道张宾山,想必定会写字,自己找支笔录下姓名,上楼挑个客房。”
周牧宜看着那本几乎就要散架的账簿:“杜掌柜误会了,我今日不住店。”
“那你进来做甚!”杜衡忽地有些气恼,露出一副“浪费我欣赏佳字时间”的烦躁样。
“我想跟先生谈一桩长久生意,但不知先生……”
“既是长久生意,无非是经常要来住店了。”杜衡抢先吐出一句。
周牧宜挑了挑眉,点头道:“先生聪明,之后我会经常来松江府办事。先生的平风楼在西市街,位置极佳,无论去哪个城门都很方便。再加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囊中羞涩,能有地方落脚便十分满足。”
杜衡没有言语,从柜台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周牧宜:“这是多出来的大门钥匙,你不拘何时来都行,住完店把铜钱放在柜台下的木盒里。”
说完,他转身进了内室,仿佛这间脚店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多谢杜掌柜,那这钥匙我就拿着啦?”周牧宜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声,见半天没有回应,笑眯眯地握着钥匙出了平风楼。
松江府的住处已经落停,接下来便可做些苏松两地间的递送生意。
她抬头望见拴在路边的黑马,想起自己还缺一匹马,一时间想不好是自己买一匹养着,还是每逢有生意上门的时候再去租。
“哎,回去再说吧。”
她看了看日头,已经过了晌午,便牵了马往西城门奔去。
出了城即是早上来时的官道,骑马奔了一个多时辰,周牧宜遥遥看见前方大路上站着十几人。她拉了拉马缰,让黑马放缓脚步,以免扬起的尘土飞得他们一身灰。
靠近了些她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人没有车马,也不往前走,只是在道旁站着,像是在等谁。
其中几人衣衫华贵却脸色惨白,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但又一声不吭。剩下几人矮壮敦实,双手插在腰间,干练的行衣上沾满土灰。
她暗叫不好,恐怕衣衫华贵的几人是出行的富商或官宦人家,半路上不知怎的被截了道,双方都没了赶路车马,这才站在路边等着其他盗贼前来接应。
周牧宜的后背沁出些汗珠,她不是第一次在赶路中遇上盗匪,但之前都是晚上,自己还可以借着夜色悄悄躲开。可这回却遇上的却是一伙胆大的,居然敢在白日里毫无惧色地站在官道旁。
不是我不救你们,实在是我只会些粗浅武艺,又是单枪匹马,对付不了七个壮汉。前头就是昆山县,等我到了那里,一定马上报官!
她没有犹豫地一拍马背,黑马长啸一声,眼看就要从那些人的身侧飞奔离去。
“姐姐救我!”
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推开站在他面前的壮汉,几步跑到黑马旁猛地扯住马尾!
黑马吃痛,后腿一软,登时将周牧宜掀翻在地。“砰”的一声,她仰头摔在地上,本就还没痊愈的后背疼痛难当。
身上的包裹绳结散落,那只装着玉镯的木盒滚了出来,她顾不得身上剧痛,赶紧站起来捡回盒子,飞速装回包裹中重新背好。
“姐姐救我!”
那少年跑到她身后,躲在那里呜呜哭着不肯出来。
好家伙,直接给我拉下马了,看来是不得不救了。
眼看七个壮汉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周牧宜强打精神,脑中拼命回想自己那几下三脚猫的招式。她的心砰砰狂跳,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将少年紧紧护在身后。
“交出他,让你走。”
其中一名壮汉开了口,但他的口音听上去很是奇怪。
“你们是谁,为何为难一个孩子?”
周牧宜壮着胆子大声质问,嗓音却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壮汉没有回答,忽地出手捏住她的手腕,想把她甩到一边,却被她反手一扭,推出去好几步远。
壮汉吃惊不小,右手一挥,剩下的人一拥而上,眼看就要捉住周牧宜,官道的另一侧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小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高呼遥遥传来,周牧宜望见几十人正朝这里狂奔,依稀穿着巡检司的行衣。
“撤!”
那壮汉见状,领着兄弟们跳出官道,眨眼间钻进茂密的树林,消失不见。
周牧宜这才松懈下来,瘫坐在地上喘个不停。那少年更是放声大哭,见救自己的人翻身下马,扯住其中一位抽泣道:“川子,你怎的才来啊!”
“川子来晚了,请小公子责罚!”
川子一面示意巡检司的人去追壮汉,一面从马背上取下一只小马扎,扶着少年坐下,回头看见坐在地上的周牧宜,不由地一愣。
“这位姑娘是?”
周牧宜连连摆手,抖着腿从地上爬起来:“我是路过的,路过的……”
她走到黑马边,蹬了好几下才上了马,少年见她要走,突然起身道:“多谢姐姐相救,请姐姐留下姓名!”
救了人不留名,岂非白救一场?
“我是姑苏驿驿卒周牧宜,”周牧宜下意识地吐出这么一句,话音刚落才想起到自己已经脱了职:“不过,我现在已经离开姑苏驿了。你速速回去吧,以后出门记得多带些护卫。”
说完,她一拉缰绳,策马朝苏州方向跑去。
遇见盗匪的后怕让她半点也不敢停歇,一口气奔到苏州城,直到进了城门,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眼看就要回到陆烟客暂住的官舍,她忽然想起那个随着自己一同摔落在地的木盒,连忙勒马,翻出盒子打开一看,顿时心凉半截。
那只温润通透的玉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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