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看着紫檀盒里那只断作两截的玉镯,心里一阵哀叹。
想我做驿卒三年多,送过的公函连毛边都不曾起过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接了桩大生意,四十文还没到手就全赔进去了。
她低头从腰间摸出那半枚金玉环佩,心想就算把它卖了,加上自己辛辛苦苦存下来的五贯钱,恐怕都赔不起陆烟客这只名贵的玉镯。
她下了马,灰头土脸地捧着木盒,拖着步子从侧门进了官舍。
小厮将她带到堂下,望见拿着一册书细细读着的陆烟客。
现下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安静温和,只怕等会盒子一打开,发现珍爱之物成了废石,必会暴跳如雷,恨不得用言语将我千刀万剐。
周牧宜暗叹一声,下定决心道:“禀陆巡按,玉镯已取回。”
陆烟客翻了页书,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放下吧”,但周牧宜却将那盒子牢牢攥在手里。
“还有事?”陆烟客见她没走,疑惑地瞥了一眼。
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不如自己主动说。
周牧宜忽地跪下,低着头大声道:“民女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盗匪。”
陆烟客猛地合上书页,急急道:“盗匪?你又走什么小路了?”
“民女走的是官道。”
“啪——”
上方传来书册摔在桌几上的声音。
“一派胡言!青天白日,官道上怎会有盗匪!”陆烟客语调冰冷:“为何捏着盒子不放?”
周牧宜心一横,将盒子打开:“民女不小心摔断了玉镯,请巡按责罚!”
说完,她双手奉上那半枚金玉环佩:“巡按的损失,民女会尽数赔偿,除了环佩,我还存了五贯钱……”
“你觉得,这块不值钱的环佩和区区五贯钱,能抵得上我的和田绞丝镯?”
陆烟客的声音更加阴沉,字句间流动的怒意仿佛下一息就要喷发。
“自然不能,”周牧宜连忙伏低身子。“巡按只管说如何赔偿,民女绝无二话。”
她不敢抬头,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陆烟客开口,心中甚是不安。
这位陆巡按本就跟自己不对付,如今又不小心摔断了他的玉镯,责骂自己也就罢了,万一牵连徐叔叔他们……
周牧宜不敢想下去,正准备大着胆子再次开口说些讨好求饶的话,却听见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王府尹急召请公子去府衙。”
是陆茗。
“何事?”
“来人没说,但看着急得很,一个劲地催。”
周牧宜听见上方传来陆烟客起身的声音,望见他的衣摆从身边拂过,仿佛根本看不见自己还跪在堂下似的,离开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她小心地朝门口一瞥,又见四下已经无人,直起身瘫坐在地,摔断玉镯的愧疚,混合着摸不准陆烟客脾气的挫败,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周姑娘?”
她回头一看,送走自家公子的陆茗小步跑了进来,迅速将她扶起。
“公子已经去府衙了,地上凉,姑娘快起来吧。”
周牧宜心下动容,鼻子一酸,哭丧着脸道:“陆小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好好的公职说没就没了,如今还摔断了你家公子的玉镯。我没有银钱收入,无论如何都没法立即赔上了。”
“周姑娘别急,等公子回来我再去探探他的意思。”陆茗引着她到堂外的石凳上坐下,又沏了壶茶来。“公子家财丰厚,一只玉镯算不得什么,也就是发发脾气,说不定无需姑娘赔呢。”
“那可不行!”周牧宜连忙放下茶盏。“他有钱是他的事,我若是不赔,那就是我这个信使失职。且不说为人处事须得明了是非对错,便是我将来再给其他人送信送物,有了损坏物件不知赔偿的前科,还有谁会信任我,把东西交给我来递送呢?”
陆茗闻言神色歉然:“周姑娘说得是,刚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也是好心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周牧宜拍拍身边的石凳:“陆小哥也别站着了,你家公子不在,快坐下来歇息片刻。”
陆茗告了罪,坐在那张石凳上。
“我刚才想了想,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赔上陆巡按的损失。”周牧宜喝了口茶。“陆巡按从京城远来苏州,多半不太熟悉这里的地界。我看这官舍虽大,但除了门房小厮,就你一个侍从,想来送信送物都得另外找人吧?”
“周姑娘真是聪慧,来了不过两回,就看出了这许多。”陆茗笑道。
周牧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既然你们缺人,我又欠着你家公子的债,不如你帮我问问,能不能给他送信送物来抵?”
“这……”
眼看陆茗的神情有些犹豫,周牧宜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我只是想早点还清债务,绝不会给陆巡按添麻烦。而且我如今日日得闲,要送什么、取什么,随时都能出发。”
陆茗低头思索片刻,很快笑道:“今儿晚上我去探探公子的口风,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事跟他说。周姑娘等会只管回去,等事情成了我再告诉你。”
周牧宜心下大喜,连连作了好几个揖:“你也别叫我周姑娘了,多生分啊,我们都是帮陆巡按办事的人,你就叫我‘牧牧’吧,驿馆的叔伯们都这么喊我。”
“那我就得罪了。”陆茗拱了拱手。
眼看天色将晚,周牧宜想起今早出门只给徐家夫妇留了手书,赶紧拜别陆茗,往徐家赶去。
一进大门她就觉得气氛很是不对,握着苕帚的小厮给她投去同情的目光,朝着正堂努了努嘴,示意她赶紧过去。
看来等会又要挨骂。
她振作精神来到正堂,大声吸了两下鼻子,一进去就双膝跪下,低着头熟练地抖出一个哭腔:
“我知错了!”
端坐堂上的徐闻气得直瞪眼,把那份手书捏的皱皱巴巴的:
“以前还只是抄近道,如今居然偷着帮人送信!那松江府去一趟要整整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才将养了几天?经得住这么折腾?!简直不要命!”
周牧宜跪在堂下,不停地发出“呜呜”的抽泣声,但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好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做出悔恨的泪水流满脸颊的样子。
徐夫人见状甚是心疼,站起来拍了自家老爷两下:“牧牧她知错了,你看哭得多伤心啊!她不喜欢在家闷着,你也不是不知道,出去走动走动,伤也好得快不是。”
“她都一个人骑马跑到松江府了,这叫走动走动?”徐闻瞪了夫人一眼:“每回我说她,你都护着,如今好了,养成这么一个随意放肆的性子,难道将来不会把议亲的人家吓跑?牧牧一辈子跟着我们倒也无妨,可是百年之后,你我又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周大哥?”
“徐叔叔,姨母,要叫我日日夜夜在家中端坐绣花,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周牧宜猛地抬头。
“人活一世,自当恣意洒脱,好好看看这世间山水万物。若是将来没人愿意娶我,我也绝不后悔!”
“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徐闻扶着额头,闭着眼一脸的无奈。
徐夫人担忧着她的伤势,想拉她起来,又怕老爷不许,一时间有些为难。
“老爷,陆巡按派人来了。”一名小厮忽然从外门赶来通报。
徐闻望见堂外天色已然漆黑,不由地有些诧异,想不通那位陆巡按为何这么晚了还遣人来徐家。
周牧宜心中却一阵哀叹。
完了完了,看来陆茗的劝说没有奏效,这位陆巡按为了找我要赔偿,居然派人到这里来了。
我自己欠债不要紧,总不能把徐叔叔拖下水吧。
见徐闻端正衣衫快步走出正堂,她紧张地微微侧身,竖起耳朵听着外门上的动静。
徐家的宅子不大,外门和正堂不过隔了一墙,因堂上有内眷,徐闻便只将来人请到了廊檐下。周牧宜眯眼一看,来人竟然是陆茗。
“徐驿丞,叨扰了。”
“不敢不敢,陆巡按有何事要卑职去办?”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陆巡按初到苏州府,有不少私交须得打点,但官舍内缺少人手,便想请周姑娘前去相帮几月,不知可否?”
原来陆茗已经说服了陆烟客,现下过来也没说破我摔断玉镯的事,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周牧宜吊着的心放了一半,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这……多谢陆巡按抬爱,只是我这侄女的性子实在不够收敛,只怕会惹得陆巡按不快……”
周牧宜听得着急,生怕再多说几句就会扯出自己办砸了事的内情来,连忙站起来冲到廊下:“多谢陆巡按相召,我愿意去!”
陆茗忍着笑,抿了抿嘴道:“那好,官舍中杂事众多,即刻便随我去领命吧。”
他对着徐闻深深一拜:“请徐驿丞安心,不会累着周姑娘的。”
“可是她的伤……”
“徐叔叔,我真的已经大好了,你看我今日还去了松江府,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徐闻眉头紧皱,他虽然满心不愿,但无奈自己是个没入品的小小驿丞,岂敢逆正七品巡按御史的调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周牧宜欢天喜地地收拾了包裹,跟着陆茗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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