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人起了大早,但只有陆茗一人精神十足。
从入住的脚店到鹿鸣楼,不过短短一盏茶的车程,周牧宜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僵着后背坐在车厢内,撇过头一眼都不敢望向对面的陆烟客。
陆烟客时不时掀起帘子,欣赏路边转瞬即过的街景,看得累了,就低头把平整的袖子扯得更加平整。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堪堪熬了许久,听见陆茗立马停车的声音,才各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公子,周姑娘,到了。”
周牧宜一掀帘子蹦下车,陆烟客扶着陆茗慢慢走下来,抬头望见不远处匾额上烫金疏阔的“鹿鸣楼”三个字,整肃衣衫,缓步入内。
时辰尚早,楼中今日朝食的水牌还未挂出来,三人选了张靠窗的桌几坐下,陆烟客叫了壶青山螺春闲闲吃着,目光却不时扫着堂内的客人。
周牧宜好奇地张望着,想问那线人究竟是何模样,但又怕被陆烟客嘲讽,眼看进楼等着吃朝食的客人越来越多,个个看着再正常不过,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一名头戴忠靖冠的矮胖男子一进堂便直奔柜台,急促地敲了敲台面,高声道:
“范掌柜怎的还没来,我今日可等着听他的新诗勒!”
说完他放声大笑,也不管那小厮如何答话,甩着宽袖来到堂中,寻了客人最多的一处站定,主人般说道:
“久闻范掌柜诗名,可惜每回过来,他都避而不见。今日乃入伏佳日,难道范掌柜还是不肯出来?”
客人中有认得他的,当即笑道:“吴掌柜,既是入伏佳日,你怎的不在店中准备,反而来这鹿鸣楼?莫不是你店里的厨娘做不出那能得林知府夸赞的鳝丝面,只好专程跑来这里偷师学艺?”
吴掌柜气得面皮涨红,冲到那人面前,对准他的脸喷出一句“你懂个屁”,话一出口又自觉污秽,端了个架子“哼哼”两声,歪着嘴道:
“既然开门做生意,怎的你能来这鹿鸣楼,我就不能?!”
那客笑了笑,没有继续搭话。
吴掌柜见他不回嘴,以为方才一语说得他自惭形秽,大大地占了上风,心里不免澎湃起来,挥着手对众人道:
“鹿鸣楼的鳝丝面做得如何,我不敢妄言,但我知道,范掌柜的诗是极好的。”
他得意洋洋地迈着方步,在客桌间走来走去,满口赞叹,引得未曾见过鹿鸣楼掌柜范恭尹的客人们一阵好奇,纷纷扭头对站在柜台里的小厮道:
“快把你家掌柜请出来,与我等切磋切磋诗句!”
周牧宜本就爱读诗词,见了这光景,心下也期待万分,可细细想来,又觉得哪里隐隐有些不对。
她回头看向陆烟客,见他仍旧闲闲吃茶,双眼盯着那位正在说得眉飞色舞的吴掌柜,露出个玩味的笑。
刚才吴掌柜一进来就直奔柜台,不说看水牌也不落座,明明是吃朝食的时辰,却一个劲地要范掌柜现身作诗,可一但提起吃食,他却暴跳如雷。
想到这里,周牧宜恍然大悟。
原来他不是来讨教作诗之法的,而是知道今日范掌柜一定没法躲他,专程来找事的!
“范掌柜的诗才岂不是……”
“正是。”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着陆烟客,万万没想到方才下意识的喃喃之语全都被他听见,还精准猜中自己的所思所想,给了个明确的答案。
“公子,正是什么?”
陆茗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见自家公子不答话,只好问周牧宜道:“周姑娘,你们方才打什么哑谜呢?”
“你看这位吴掌柜可是个善茬?”周牧宜冲着堂内使了个眼色。
“看着不像,”陆茗摇摇头。“他自己有脚店,进来了也不找地方坐,一味地大声喧哗,像是来找事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又对范掌柜的诗才赞许有加?”
周牧宜笑道:“你都说他是来找事的了,那他赞扬的岂不就是范掌柜拿不出手的?”
陆茗“啊呀”一声,拍着大腿小声道:“原来是这样,周姑娘真是聪慧!”
陆烟客喝茶的手僵了僵,轻咳一声,陆茗见状,赶紧补了句“公子你也甚是聪慧”,看得周牧宜“扑哧”一笑。
“公子,周姑娘,你们看后厨的帘子那好像有个人。”
两人连忙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影正抓着布帘探头探脑。
“范掌柜,你终于来了!”
早就拿眼瞄着后厨的吴掌柜奔过去一把将那人扯到堂中。
周牧宜定睛一看,只见那位范掌柜留着几根山羊胡,耷拉着眉眼一脸的忠厚老实,被人拖了出来也一声不吭。
这样的人,竟然能把鹿鸣楼的生意做得这般大?
周牧宜满心疑惑,余光扫了一眼陆烟客,可惜没从他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范掌柜,我昨日听说你月中从常熟回南京时,在船上诗兴大发,吟哦不已,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一听啊?”
见范恭尹扯了扯衣袖想要挣脱,吴掌柜得意地嘴角一歪,拉住他就是不放。
“吴掌柜谬赞……谬赞了,我一介商贾,哪里懂什么吟诗作对……”
范恭尹满头冒汗,躬着身就差作揖求饶。
“哟!这会你倒是谦虚起来了?”吴掌柜放肆大笑。“南京城里谁不知道你范恭尹最喜诗词歌赋,鹿鸣楼是你家夫人一手做大的,跟你有甚关系!今日你不把那诗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我便当你范掌柜瞧不上店里来的客!”
眼看范恭尹有些招架不住,几位客人忍不住站起来打圆场:“范掌柜,既然那诗你都作好了,不如就说出来让我们一起品品。”
范恭尹额间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哭丧着脸抹了一抹,下定老大决心似的一跺脚,抖出来一句“霜晚西桥影,江寒孤月明”。
众人连忙叫好,刮肠搜肚地赞了几句,催他快快念完。
范恭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遥问舟行处……”
眼看诗作吟到了最后一句,众人巴巴盯着他的嘴,有几个还握紧了拳头,就等他说完后,好让这场闹剧赶紧结束,欢欢喜喜吃个朝食。
坐在一旁看得起劲的周牧宜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遥问舟行处……”
谁知范恭尹捏着这半句诗反复了好几回,声音越来越小,这最后一句却迟迟出不了口。
方才为他打圆场的客人们着急起来,他们从未见过有人于写诗一道上身负如此邪才,能写出头三句却死活憋不出最后一句。
“范掌柜,不拘什么词,能压上韵脚便是了!”
“即便押不上韵也无妨,成个活泼野趣的绝句也甚佳!”
客人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但范恭尹的嘴像是被封住了似的,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他忽地一跺脚,用衣袖捂着脸道:
“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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