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急促地停下,陆茗掀开帘子钻进车厢,周牧宜忙把手抽出来,正准备将陆烟客扶起,却听见他轻咳一声。
“公子你醒了?”陆茗迅速切了切他的脉象,深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寒症倒还算稳得住,但不能不小心。”
他背起神志不甚清醒的陆烟客下了马车,转身道:“周姑娘,能不能帮我把马车停到后院?”
“你快去吧,这边交给我。”
周牧宜给他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将马车带到后院,匆匆嘱咐那养马的小厮几句,眼前不断闪过陆烟客那张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捂住砰砰乱跳的心,顾不得歇息,跃上二楼直奔到陆烟客房前,推开门的瞬间又放缓步伐,轻手轻脚地入内闭门。
陆茗正捏着一只暗红色的小瓷瓶给自家公子喂药,每饮下一口,陆烟客的脸色就好看一些,等到一瓶喝完,他的神志几乎恢复如常,也能靠着床沿自己坐着了。
周牧宜隐在袖中紧握的双手终于松了些许,她走过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怕自己平日里习惯了的粗声响语会烦扰陆烟客将养的神思,便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陆茗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入瓶中,盯着瓶内看了许久,才舒了口气,但转眼间又担忧起来。
“公子,这回的寒症来得又急又猛,好在周姑娘提前准备了御寒的毯子,才不至于在车上就冻坏了心肺。”
陆烟客“嗯”了一声,定定神道:“刺客的事,高府尹怎么说?”
“刺客……”陆茗看着自家公子发白的唇色,抿了抿嘴:“公子,不如今日先休息吧,刺客的身份张府尹还在查,明日我再去问问。”
“此人已然到动杀心的地步了,想必早就去府衙喊过冤,张府尹应该都就知道。”
陆烟客艰难地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的身子坐得更直一些。
“快说。”
陆茗攥紧双手又松开,心中甚是不忍,正要开口详细说说今日在府衙的种种,却听见周牧宜突然道:
“不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就不能歇息一天再做打算吗?”
她有些激动,几步奔到床边把陆烟客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小声又急促道:
“你就这么勤快,一天都不肯歇?你知不知道寒症闹起来的时候,手冷得跟冰块一样。眼下好不容易恢复了,就开始劳心劳力,要是再发作,我……”
她忽地一顿,深吸一口气:“我跟陆茗,我们俩不得担心死啊!”
陆茗连忙接道:“是啊公子,左右那刺客在府衙也得耗上一阵子,你要是累垮了,若是明日查出什么新的消息,到时候我说给谁听去?”
他见陆烟客似乎又想开口,眼珠一转,扭过身子对周牧宜说了句“周姑娘,我去抓药,烦请你照顾公子”,飞也似的跑出房间。
见陆茗离开,周牧宜满意地将房门关上,走到角落端起炭盆,从腰间摸出两块火石。
“现下好了,你想听消息也没人说了。若想知道后续,不如早点好起来,自己去问那张府尹。”
她熟练地生好火,将紧闭的窗子推开一丝缝隙,转身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陆烟客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忍不住有些面烧。
“陆巡按,你、你喝水吗?”
她脚步凌乱地来到桌几边,背对着陆烟客倒了杯水,嘴上虽然问着他,右手却拿起那茶盏先喝了几口,好浇灭心底那道窜个不停的野火。
放下茶盏,她侧身一瞥,发现那目光还是柔和地落在自己身上。
木炭在火盆里滋滋烧着,时不时发出几下毕毕剥剥的爆裂声。她脸颊通红,后背冒汗,但却不敢开窗只图自己凉快。
“我这里没什么事,你若是热得受不了,就先回房休息。”陆烟客道。
“那不行,”周牧宜连忙转身,三两步奔到床边。“你才恢复一点,万一等会又晕了,我怎么向陆茗交代?”
陆烟客轻咳一声:“你没有什么需要向他交待的。”
说着,他掀开被子,眼看就要扶着床沿起身。
“你现在不能起来!”
周牧宜着急地把才站起来的陆烟客用力按回床上,惹得他咳嗽得有些喘不过气。
“陆巡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又冲动了,手上也没掌握好力道。”
周牧宜赶紧倒了杯水递给他,一面扶着,一面轻抚后背给他顺气。
“我发誓,以后一定会谨记你说的,千万不要热血上头,凡事三思而后行。那你今日能不能先休息休息?”
陆烟客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在床边想了想,看着她一脸慌张的样子,叹了句“罢了”。
他重新靠上床沿,任由周牧宜将被子捂到自己的脖颈处。
“我若出事,你会担心么?”他突然问道。
“我、我当然担心了……”
周牧宜压实被角的手一顿,陆烟客身上常年萦绕的那股温润清和的药香,此刻已将她牢牢圈住。
“你是我的……债主,你要是出了事,我给谁还债去?”
陆烟客的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始终追着她那双不敢望向自己的眼眸。
“我要是出了事,你不就不用还债了?”
“那不行,我绝不做言而无信之人。”
见被子已然将陆烟客包裹得一丝缝隙也不露,周牧宜满意地直起身,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说到债务,你还没告诉我要替你送几回信才算还清呢。”
陆烟客眉梢微动:“你就这么想还清?”
“那当然了,”周牧宜转身将火盆推得离他近一些,不顾自己额间冒个不停的汗珠,搬来一张矮凳侧坐在床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身上背着债务,总觉得不自在。”
她打开荷包,准备掏出那本册子细细研读:“陆巡按,你就说个准数吧,我也好安心。”
“若我说不管送几次都还不清呢?”
她低头扯那卡在荷包口上的小册子,以为陆烟客恢复了些精神,又开始为难自己,不甚在意地随口道:
“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跟着你了?”
“那样不好吗?”
那样不好吗……
这是什么意思?
周牧宜脑中一片空白,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抬头呆呆望着陆烟客那双捉摸不清的眼眸,心里有什么恣肆生长起来,又有什么拼命想将它们拔除。
她低了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她不言语,陆烟客再次开口的语调里带了丝疏离:“我的意思是,如今你没了公职,我身边也正好缺个信使,不如就留下来。”
他把覆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些许,轻咳一声,顿了顿又道:
“将来你的婚嫁之事,我自然也会替你留心。”
“婚嫁……”
周牧宜捏着衣角揉了又揉,抬眼飞快瞥了一眼陆烟客,收回目光时头却埋得更低。
“我还没想过婚嫁之事。”
“你之前没有相看过?”
周牧宜叹了口气:“也不是没有,唉,这些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见陆烟客露出一副非要探寻到底的神色,周牧宜只好将那本掏不出来的小册子塞回去,捏着腰带扯了又扯。
“我第一回相看是三年前,那时我还没在姑苏驿挂职,也就答应姨母去相看一场。
“那家的儿子是个秀才,听说在科考一道上颇为努力,中个举人、进士也只是年头问题。姨母听了很是欢喜,一个劲催着介绍的崔妈妈办个送春宴,好带我去见见他。
没想到去了才知道,他家根本没有打算只和我相看,而是请了苏州城内好些个闺秀,准备在里头挑一个合眼的。”
陆烟客嗤笑道:“区区一个秀才,竟敢学圣上选妃。”
“可不是嘛,也不是谁给他家出的馊主意。”周牧宜眉眼飞动,身子往前倾了倾,不由地离陆烟客近了一些:“你猜后来怎么了?”
“闺秀们一个都没瞧上他?”
“你怎么知道!”周牧宜吃了一惊,很快又点头道:“也是,你这么聪明,肯定一下就猜到了。不过嘛——”
她扬了扬眉:“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不知怎的,送春宴才过半,突然冒出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哭着喊着说自己是那家儿子的侍妾,非要进门不可。”
“这样的巧合倒也少见。”陆烟客低头一笑。
周牧宜连声感慨:“谁说不是呢!一开始那么多闺秀一起来,我还觉得他家做事虽然不地道,但也算是情理之中,试问哪个父母不想给儿子挑个好媳妇?
“可后来那侍妾一登场,彻底把他家的名声踩到了地里。还没娶正头娘子,侍妾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连姨母都说天底下从没有过这般荒唐事!我听说至今都没有闺秀愿意嫁他呢。”
陆烟客点头道:“不修私德,何以修天下?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与你相看,便是仕途上也难有进益。”
周牧宜昂起头狡黠地眨眨眼:“希望他这辈子都只是个小小秀才,别去祸害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才好!”
“这件事也就罢了,”陆烟客话锋一转:“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家,你可想过?”
周牧宜摇摇头:“我一个平头百姓,又是女儿家,哪有什么身份想这些,左右不过遇着谁就是谁罢了。”
“我要听实话。”
周牧宜一愣,这的确不是她的实话,可她一个女儿家,除了和徐氏夫妇说些心中所想之外,又怎能与外人夸夸而谈自己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
“若你没有想过,我倒可以替你想一想。”陆烟客沉吟片刻,皱着眉道:“城北的萧家二公子如今二十五,前岁新中了举人,他只有一位长姐,父母也颇为和善,是个能安稳过日子的。
“再有城东的沈家四公子,虽然只是秀才,但他天资不错,二十五岁之前中举是可望的,而且你徐叔叔家也在城东,以后往来都方便……”
听见他此刻又开始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谋划婚事,周牧宜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散。
她心乱如麻,不明白陆烟客今日这几番又进又退的话头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深意。
“……如果这两家你都看不上,城南还有一户……”
“别说了,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周牧宜蹭地站起来,见陆烟客把被子扯得有些低,赶紧俯身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多谢你费心替我打算,但我眼下只想多积攒些银钱。”
她说完这句话,不敢看他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
“牧牧。”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瞬间顿住脚步,一颗心又砰砰乱跳起来。
“方才是我多言了,既然你还没想过这些事,那就放一放,先好好赚钱。明日我便有一封信要你送去镇江府,此信十分紧要,若你能顺利送达,我们之间的债务便一笔勾销。”
她吃惊地回身看着斜靠在床边之人,实在想不出这封信为何如此重要,送一趟居然可以抵过那只昂贵的玉镯。
“当然,我不是没有条件的。”
陆烟客望向她,深邃的眼眸如星河般灿烂又沉静,仿佛这一眼是要将她刻在心底。
“从今往后,你便只做我陆烟客一人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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