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这才想起来,那次急着赶回苏州,只报了自己的大名,根本没想到问他姓甚名谁,如今细想,多少有些失礼。
她正想拱手说些致歉的客套话,却见彭士浚一把拉住自己:“周姐姐,我一直想着要谢你的,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今日能见到你,真是一件值得弹冠相庆的美事!”
弹冠相庆?
这词什么时候可以和“美事”搭上边了?
彭小公子的说话方式委实有些与众不同……
周牧宜看了一眼杜铖,见他满脸无奈,心下明白了几分,低头对彭士浚道:
“彭小公子,你刚才夸我胸无点墨、口蜜腹剑,我听了……很是欢喜。其实我无事的时候也喜欢读几部闲书解闷,但对这两个词却总是有点拿捏不住。我想问问,你知道‘胸无点墨’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彭士浚睁着智慧的小眼睛,一派认真地点头:“胸无点墨,就是说一个人的心里没有半点被墨迹沾染的痕迹,可谓是极其纯净无暇。”
哈,他的理解力果然独具一格。
周牧宜干笑一声:“我能再问问你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番解释吗?”
“‘胸无点墨’如此简单,哪里需要翻书?”彭士浚昂起骄傲的小脑袋。“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何意。”
哎,原来他竟是个想在注解字词一道上横扫千军之人。
周牧宜又是一声干笑:“那‘口蜜腹剑’你作何解?”
“说话之人的嘴上像抹了蜜糖一般,让人听了十分欢喜。但腹中却藏着一把宝剑,”他的右手往前猛地一戳,做出舞剑的样子。“说明此人心志坚定,又能讨人喜欢,实在具有极其难得的品质。”
一时间,他颇有些感慨万千,小手一拍道:“周姐姐,我也要像你一样,成为胸无点墨、口蜜腹剑之人!”
这……大可不必。
周牧宜的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杜铖,心想这彭家聘得起武艺如此高强的账房,多少也算是高门大户了,怎么也不给孩子请个靠谱的先生?
眼看彭士浚被岸边的景色分了神,她忍不住小声问杜铖道:“杜先生,彭小公子的课业进行得可还顺利?”
“周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杜铖轻叹一声。“其实我是在小公子遇袭的第二日才进的彭家,说实话,管不到他的课业。再者,如今的彭夫人也不是他亲生的母亲。”
“是继母?”周牧宜眉梢一扬,露出些许讶然。
杜铖点了点头,右手不自觉地搓着腰间的那把铁算盘:“彭夫人说心疼孩子,怕他累着,今年十二岁了还是拦着不给请授课的先生。不过小公子他颇爱读书,自己寻了好些书看,可惜东一本西一本的,实在不得章法。”
周牧宜当下明白了不少,这事多半就是那继母闹的鬼,不让彭士浚好好读书,才总是闹出用词不当的笑话来。
听杜铖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碍于东家的情面,不好明说罢了。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知这样的事,自己一个外人是不好插手的,想起二人今日相助自己的情谊,她抱拳道:“杜先生,今日多谢你们救我,否则凭我这点力气,还真敌不过那黑汉。”
见周牧宜对自己深深一拜,杜铖连忙摆手:“周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话,要不是你于小公子有恩,今日这场闹剧,我本不会管。”
“我明白先生的顾虑,”周牧宜点头一笑,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出门在外,最怕招眼,你们只有两个人,自然要低调一些。便是换了我,能不搭理的闲事,我也从不过问的。”
杜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扬了扬眉稍,眼神里浮现一丝赞赏:“周姑娘很明事理,看来三年的驿卒没白做。”
周牧宜客气了一句,脑中却疑惑自己什么时候跟他说过做了三年的驿卒。
难道当时是彭士浚回府后去姑苏驿找过我,问了徐叔叔他们才知道的?
没等她想明白,欣赏完岸边风光的彭士浚跑过来扯住她,问道:“周姐姐办完事回苏州吗?”
周牧宜摇摇头:“我还得去南京一趟,说不准何时候回去。你们去镇江府是游玩吗?”
彭士浚眼神一暗:“我们准备从镇江坐马车回苏州了,府里前几日传信过来,说我爹身体不太好,老毛病犯了,叫我快快家去侍奉。”
他垂下双手,满脸不舍:“其实爹这毛病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发作起来的时候有些咳嗽,半日便好了,也不知为何非要巴巴喊我回去。”
“既是父亲有恙,你生为人子,自然应当服侍塌前。”周牧宜语重心长道。
彭士浚低着头思索片刻,喃喃了一句“这就是书上说的‘孝道’么”。
听了这话,周牧宜更为吃惊。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居然连一些基本的道义情理都茫然无知。
不过仔细想想,他说话做事的确偶有怪异之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留住自己救他,直接拉住黑马的尾巴。这回虽然帮自己说话,但却总是胡乱用词。
看来彭家这位继母实在厉害得很。
如今他已然十二岁,再不请个明事理的先生教导一番,恐怕将来就要废了。
眼见客船靠岸,人们挤挤攘攘地往下走,周牧宜故意落后彭士浚几步,低了头对杜铖小声道:
“杜先生,这段时间你与彭小公子同行,烦请你多教教他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我私以为,学问多寡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懂得如何做人。”
“周姑娘不过见了小公子两回,就这般为他打算,便是他亲生的父亲,恐怕也未必如姑娘这般上心。”杜铖叹着气道。
周牧宜听了这话,本已感慨万分,见走在前头的彭士浚好奇地东看西看,对家中有人故意不让自己学习相处之道、进益课业的事全然无知的模样,不由地更加难受。
其实她从小失去父亲,在徐家的庇护下长大,虽然喜欢读书,但也跟彭士浚一样总是不得章法。
若不是徐家哥哥每日下了学,便把课堂上的所思所学一一教授于她,告诉她为人处事的道理,恐怕她早就成了第二个彭小公子了。
原来富贵之家外头看着体面,内里的手段却如此狠毒。
可怜彭士浚对这些一无所知,等将来有一日他知道了,想从头学起,恐怕这读书写字的习惯没有养成,终究是有心无力。
她暗暗叹了口气,再次告诉自己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再怎么觉得可惜,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好多管。
下了船,周牧宜拜别二人,沿着江边官道折返了些许路途,果然在一处开阔的野地上寻见那匹正在低头吃草的黑马。
她快步走过去牵了缰绳,上马奔到北城门处通了路引,才终于进了镇江府。
沈泌是应天巡抚,他的行踪自己一个平头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有一个地方一定知道。
她熟门熟路地驾马来到城北,从一处大道转进小路,穿过后望见一座阔气的院落上书着“京口驿”三个字,她将黑马拴在路边,与立在门口的驿卒通了姓名、来历,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见一位留着络腮胡,约莫四十多岁的壮汉从院内出来。
“周家妹子!好久没见你来京口驿!”
京口驿驿卒屈平大笑着来到周牧宜面前,上下打量一眼,惊讶道:“你的卒服和卒牌哪去了?今日过来不是公干?”
“屈大哥,我已经脱职了。”
周牧宜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离开姑苏驿的事快速说了一遍,屈平听得直翻白眼,插着腰很是愤愤不平:“这巡按御史讲不讲人情!咱们做驿卒的,谁外出公干的时候不带两份私书?!就他娘的事多!妹子,没事,你若是肯搬来镇江,就到京口驿来。”
他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我见张府尹的时候,他还念叨没好好谢你去年不眠不休,加急送公函过来的事。只要我跟他一说,他肯定答应你来!”
“多谢屈大哥,其实陆巡按并没有做错什么,眼下我还做着他的信使呢。”周牧宜连忙道。
“什么?你做他的信使?这是怎么回事?”
见屈平两眼圆瞪,满脸的想不通,周牧宜便把后来的经历,和自己此番的来历细说了一遍。
“竟然是这样……”屈平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这陆巡按真是怪得很,罢了先不说他了,给沈巡抚送信要紧。他如今就住在我们驿站里,不过今日外出巡查去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回来了。你跑了这许久,先到耳房里休息休息,等沈巡抚来了,我差人喊你去。”
周牧宜道了声谢,熟门熟路地来到供给过站驿卒休息的耳房,等了半个多时辰,一名驿卒前来报信,说沈巡抚请她快快过去。
她赶紧来到前厅,见厅上并没有其他人,只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清瘦男子,一身锦鸡绯袍,脱下的官帽端端正正摆在桌案上,乍眼看去,面无表情,叫人摸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民女拜见沈巡抚。”
“起来吧,是陆巡按叫你送信来的?”
周牧宜应了一声,从内衫中取出密信交给他。
沈泌将信一翻,在缄封处对着光细细查看片刻,见到那朵无色腊梅,才放心地拆开。匆匆读完信中所写,他眉头紧皱,双眼间蓄满极力压制的怒意,很快泯灭干净。
他走到早就准备好的炭盆前,将信扔进去,这才转头对周牧宜道:“辛苦你奔波来送消息,事不宜迟,半个时辰后,我带人跟你一同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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