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突然打开,陆茗吃惊地望见伏在地上的周牧宜,余光扫了眼她身边碎了一地的云深楼点心,结结巴巴道:“周、周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陆茗,我有话想问问陆巡按,可以么。”
周牧宜抬起头,陆茗定睛看去,见她泪痕满面,想起方才陆烟客房中的对话,心中叫了声不好。
“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他连忙伸手去扶,但周牧宜却迅速避开,自己抵着墙从地上爬起来。
陆茗双手一顿,回身望向自家公子,微微点了下头。
陆烟客的眼神瞬间暗淡,片刻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房门在周牧宜的身后缓缓关上,房中只剩下她和陆烟客两个人,他们之间不过只有一张窄小的桌案,却犹如隔着无法越过的万水千山。
“你都听到了什么?”陆烟客坐在桌案的另一侧,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周牧宜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对面望着他,许久才吐出一句:
“陆烟客,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为国朝效力的巡按御史,还是为求官途不择手段的严党一脉?”
陆烟客被问得说不出话,目光落在桌案左侧那本翻开了的《横渠语录》上,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晃动的灯火下格外刺目。
“我记得在这个房间里,你告诉我那刺客是被高尚书害死的,而他背后站着的人,就是当今的首辅,严嵩。”
周牧宜目光凛冽,语调清冷却有力。
“便是我这样一个草野女子,也知道这位严首辅的‘丰功伟绩’。他凭青词蒙获恩宠,用轻纱笼沉香水叶冠以媚今上。他在羽翼未丰之时,讨好夏阁老求上位,手握实权后又反咬一口。”
她的声音略带颤抖,字句仍是掷地有声。
“徐家哥哥告诉过我,在我爹去世的那一年,朝中因为这位严首辅,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令世人愤慨的,就是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曾铣蒙冤而死。
“曾制台曾以区区数千人的兵力,拒俺答十万骑兵于塞门,再出兵河套,逼着俺答移营过河。
“是严嵩!污蔑他掩盖败况不报,故意克扣军饷,企图贿赂夏阁老,害得这样一个铁骨铮铮、忠心为国的总督惨遭斩刑。
“此案天下闻而冤之,难道你不知道?!”
陆烟客低着头,用沉默代替回答,十指却微微颤抖,像是被她凌厉的话语刺痛心扉,又像是记起了什么苦涩难当的过往。
许久,他缓慢地坐直身体,拉过宽袖,将双手隐住:“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你听见的,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那方才你是与何人对话?说的是什么事?”
又是一阵的无人应答的默然。
周牧宜看见,陆烟客在那把铺满软垫的椅子上垂眉而坐,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肯分给自己哪怕一丝一缕。
她的心低低地沉了下去。
她猜不透他,更看不懂他。
若是换了往常,她大可拂袖而去,或者想出一些锋利刺骨的话,非逼着对方气到开口。
但她却舍不得。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对一个人的喜欢,竟能存在于世间所有爱恨苦痛之外。
她恨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即便在得知对方或许是严党一脉时,心中的情意居然仍旧没有泯灭分毫。
喜欢他,是真的;恨他持身不正,也是真的。
在周牧宜心底的那个陆烟客,可以是嚣张跋扈的贵公子,也可以是得理不饶人的巡按御史,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为求私利,无端害人的奸臣。
道不同,何相谋。
再多的情意绵长,也不过是万家安宁时的锦上添花。
她知道,自己虽然身居草野,对朝中权势更迭知之甚少,但严嵩之举,天下痛之恨之,她绝不能做那等不辨对错之人。
这些道理,从来都不只是口中呼喊的豪情满怀,而是痛彻心扉时的当断则断。
桌案上的烛火几番明灭,周牧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它爆了一个又一个灯花,忽然觉得疲累难当。
她苦笑一声,伸手捉起摆在一旁的剪子:“陆烟客,你知道么,若是你能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即便是骗我的,恐怕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一截裹着热油的灯芯被她剪断,落在桌案上燎出一个不见底色的疤痕。
陆烟客盯着它,眉心微皱。
“你遵从你的本心,不愿说谎迎合,这样很好。”
周牧宜抬手又是一下,余下的灯芯霎时去了一半,微弱的烛火在房中战战兢兢,仿佛下一息就要臣服于这漫无尽头的黑夜。
陆烟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望见她眼角的决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可惜你想踏上的康庄大道,终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坦途。”
周牧宜把剪子放在那两条断了的灯芯旁,伸手将唯一的烛火按灭。
“陆烟客,山长水阔,你我各自珍重。”
房间里的光亮霎时熄灭,她没有犹豫,转身出门。
回到自己房中,周牧宜没有大哭一场,也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在黑暗中收拾了许久的包裹,直到遥遥听见外头传来打更声才停下。
四更了,她想。
再有不久,天就要亮了。
她放下包裹,推开紧闭的窗户,望见南市街上还亮着的一盏昏黄的纸灯笼,被夜风忽地吹灭。
金陵有梦,黄粱错付,这场只属于她周牧宜一个人的大梦,终究在这阵阵的料峭夜风里,做到了尽头。
她苦涩一笑,回身拎起那只小小的包裹,打开房门,却看见陆烟客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周牧宜感觉双腿好似凝固了一般,呆立许久,终究还是狠下心绕过他,飞快跑下楼。
才出脚店,便听见一声马啸。她回头一看,见陆茗正牵着那匹黑马匆匆朝她走来。
“周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说完这句,他却怎么都说不出下文来,周牧宜叹了口气:“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但都与我无关。”
她牵过缰绳,对陆茗抱了抱拳:“请转告陆巡按,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多谢他愿意借我黑马,等我回到苏州,一定送还。”
说完,她拉了拉缰绳,准备离开。
“牧牧!”
一声高喊突然传来,似有些撕心裂肺的苦痛。
她脚下一顿,没有转身,很快却听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奔到她身后又喊了声“牧牧”。
一股酸涩从心底涌上来,她终于忍不住回了头。
陆烟客就站在离自己不过方寸之地,再靠近一些或许都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慌乱的心跳。
但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看见陆烟客的手伸了伸,似乎想要落在自己肩头,可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这件事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他开口道。“你先回苏州吧,等时机成熟……”
“陆巡按。”
周牧宜抬头望着他,眸光如星河,灿烂又沉静。
“温煮之汤,蝇虫落之,可否?”
陆烟客一愣,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千里之堤,蚁穴蛀之,可否?”
陆烟客收敛眉眼,望着她一言不发。
“积善之家,盗贼窃之,可否!”
陆烟客倏地开口:“牧牧,你说的这些……”
“我说的这些!还望陆巡按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周牧宜正对他深深一拜。
“为官之道,我不懂,或许你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但今时今日,我看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一心为民的清流。”
她看着他,目光似近又远:“陆烟客,我不想听你说自己是什么样的官,我更想看你将来如何做。”
她见识过他的巧言善辩,也已然在他面前泄露了自己的情意。她怕自己一时心软,三言两语间就被对方的言辞混淆了黑白。
仅剩的一点理智和清醒不断提醒着她,看一个人,不可看他如何说,而要看他如何做,那才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她望向陆烟客,望见他眸光里的情深如许,似真似幻。她连忙撇过头,翻身上马,目之所及是天尽处隐隐现现的光亮。
“牧牧,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强求。”
陆烟客上前几步拉住她手中的马缰,顿了顿,握住她的手。
“再过一段时日,你会知道我是谁。”
她感觉自己牵着马缰的那双手在陆烟客的掌心微微颤抖,张了张口只说得出一个“好”字。
“卯初——阳气推万物而起——日始!开聚宝门——”
城南的启门声遥遥传来,陆烟客松开她的手,后退几步站在巷口,望着周牧宜从昏灯将逝走进一片他触不到的夜色阑珊。
看着那个爽朗恣肆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他突然有些分不清情与孝,爱与恨,孰轻孰重。
可家仇未报,又如何只一味顾念风月情浓。
他就这样静静站着,面对着周牧宜离开的方向,直到朝阳初露,旭日东升。
那时他还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凝望另一个人的时间足够久,她就会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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