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徐家。
用完朝食的周牧宜,趁着徐夫人入庙上香,悄悄溜出了门。
从南京城返回苏州已有三日,她在进徐家前,早就在路上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不外乎给陆烟客的差事已然办妥云云,也连带着收拾好了混乱不堪的心绪。
只因陆烟客未归,那匹黑马便仍旧在徐家后院里拴着。
这几日她在房中细细思量,终于决定找个机会把心中的盘算跟徐氏夫妇挑明。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出了徐家,她熟门熟路地顺着东市街往城南走。立秋将至,好些个铺子都挂出了样式各异的楸叶,她顾不得细瞧,直奔安平街。
刚转进安平街,早就等在那里的冯中人急忙迎上前,抖出一条帕子连连抹汗:“周姑娘,你怎的才来!叫小老儿好等!”
“冯先生,真是对不住,家里有点事耽搁了。”周牧宜歉然一福。“我看中的那间铺子……”
“在呢在呢!快走吧,再迟一刻怕是要没了!”
冯中人的身形虽然不甚高大,但脚力却极其矫健,甩着帕子领着周牧宜好一阵飞奔,不到半茶盏的功夫,便到了那间中房前。
奇怪的是,前日大门洞开的铺子,今日却门窗紧闭,那写着租赁字样的木牌也不知怎的被翻了过来。
周牧宜皱了皱眉,连忙问道:“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不会不租了吧?”
冯中人也摸不着头脑:“怎会如此?我昨日来帮你说和租价的时候,还都是好好的。”
他三两步跑到窗子前,伸长脖子扒住缝隙,正要看个究竟,铺子的大门却突然打开。
“冯先生?周姑娘?”一名小厮模样的汉子从里面出来,冲着两人拱了拱手:“你们到得好早。”
他也不提租赁的时,而是踮着脚取下那木牌。
周牧宜越看越心慌,连忙上前问道:“小哥,这铺子是不租了吗?”
“小人刚才正愁怎么跟你们说呢,”小厮提着牌子叹了口气。“我家老爷前几日仙去了,本来这也不影响铺子出租的事,谁知道昨日晚间,主母突然叫了我们去,说这条街上的铺子晦气,要立马脱手。”
“晦气?”周牧宜疑惑地左右张望,心想这安平街自己经常路过,从未觉得有何晦气之处。
“说实在的,这安平街虽然不像其他市街那么热闹,但做点小本生意足够了。买了的话,倒是立马能拿到银子,但做生意么都讲究个长久之计,铺子卖了,想再买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小厮垮着脸把木牌翻过来,掏出一支杂毛笔,蘸着口水写了个有气无力的“出售”,眨眼间又挂了回去。
望着那两个没什么精神的字,三人一时间颇有些无奈。
冯中人很快振作起来,走到周牧宜面前深深一揖:“周姑娘,苏州府里多得是地段好,租价低的铺子,等小老儿再给你寻一处!”
周牧宜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冯中人往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道:“小哥,敢问这铺子卖价几何?”
“倒也不贵,九两银子便能将前后两院,还有楼上的几间房一起买走。”
冯中人闻言吃了一大惊,扭过头道:“九两银子不过十二贯钱,这么好的铺子和院子,怎的偏要贱卖?”
小厮甩了甩手道:“小人也不敢妄自揣测主母的意思,左右不过是这里的铺子犯了她的忌讳罢了。”
周牧宜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哀叹。
若是我有十二贯钱,管他什么晦不晦气的,一定早就拿下了。
只可惜手头只凑得出五贯来,除了租铺子,还得置办马匹、纸笔,到时候多少会花得七七八八,根本不可能买这件铺子。
想想真是可惜。
她跟着冯中人一同长吁短叹了好几声,正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不远的街口处传来一阵嘈杂。
周牧宜转身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尚小,披麻戴孝的背影从那里一掠而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整条街上回荡。
“去看看!”
冯中人撒腿就往街口狂奔,周牧宜连忙跟上,奔到那里才发现,是一户人家正在出殡,灵车上挂着老大一个“彭”字。
那背影看着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才刚跑到灵车边,就被一名魁梧小厮拿大棒子重重一击,打倒在地,看得路人心疼不已。
“呀!这不是我彭家的灵车吗!”那名小厮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
周牧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家老爷出殡,你怎的不知?”
小厮满脸震惊,怎么都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跑过去给主人家哭丧,见那趴在地上的孩子抖着双腿艰难地爬起来,又去追那灵车,难以置信地喊了句:“小公子?!”
那孩子被喊得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看得周牧宜愣在原地。
彭士浚?
怎么会是他?
难道今日出殡的竟是他的父亲吗?
可他不是说那只是个老毛病,几日便会好转么?
退一万步,既然是他父亲出殡,怎会有小厮拿大棒子打自家公子的道理?
周牧宜脑中闪过无数个疑惑,见遭了痛击的彭士浚双眼茫然地向这边一扫,又跌跌撞撞地追起了灵车。但还没等他奔到跟前,那名拎着木棒的小厮似乎早有准备,站在原地高举木棒,像是专等着非要将他打倒在地。
“住手!”
周牧宜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趁那小厮不设防,赶在彭士浚跑到灵车前劈手夺下他手里的木棒。
“你是彭家的人,为何要打你家小公子!”
小厮歪了歪嘴,捏起拳头道:“主母有令,要在老爷灵前痛打不孝子!”
“你胡说!我何曾不孝!咳咳——”彭士浚踉跄着奔到他面前,说了一句便咳得直不起腰。
周牧宜连忙扶住他:“彭小公子,我是周牧宜,可还认得?”
“周,咳咳,周姐姐……”彭士浚忍不住又咳了几声,扶着她的右手紧了紧,眼里的苦涩和愤怒浓得就要溢出来。
见那小厮摩拳擦掌,眼看又要上前打人,周牧宜一手扶住彭士浚,一手握着木棒抵在身前:“站住!”
“你这女子莫要多管闲事!”
周牧宜抡起木棒对他劈头就是一下,那小厮没想到对方身上真的有些武艺,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挡,硬是挨了这一下,抱着胳膊叫苦不迭。
“怎么回事?”
一名戴孝的美妇人从出殡队伍的前方走来,她看着三十上下,满目含情,虽然浑身缟素,但脸上的妆面却整整齐齐,瞧不见一星半点的泪痕。
“她是何人?”彭夫人扫了一眼周牧宜,皱着眉头对小厮道。
“回主母,没见过她,但好像与小公子认识。”
彭夫人啐了一口:“呸!什么小公子,分明是个不孝子,白眼狼!”
“你胡说!”彭士浚听见这话猛地挣扎起来,脚下一软,踉跄了几步。
周牧宜赶紧扶住他,对那妇人道:“彭夫人,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今日彭老爷出殡,小公子是亲生子,自然要侍奉灵前……”
“你是什么东西?我彭家的事,要你来说嘴?”彭夫人转头瞪了一眼小厮。“还不把她赶走?”
“慢着!”周牧宜挥动木棒,拦住那名想要扑过来的小厮,用力一送,将他推出几丈远。
“你,你想做什么!”彭夫人花容失色,指着周牧宜的双手颤抖不停。
周牧宜扔下木棒,眼看路人们都围了过来,她对彭夫人拱手一揖,言辞恳切道:
“彭夫人,我并不想闹事。我与小公子是旧相识,他虽年纪小,但绝不是不知礼数,不懂孝道的人。今日见他相送父亲,却无故被下人痛打,心中实在想不通,还请彭夫人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名路人挎着菜篮高声道。“好好的送灵,怎么还打起人来了?”
“你们彭家是苏州的首富,做事怎的如此不得体?你看这孩子披麻戴孝的,被小厮打成那样都还要追那灵车,哪里有半点不孝的样子?”
见众人议论纷纷,彭夫人脸面涨红,咬着牙道:“诸位,你们不是彭家人,不知道其中缘由。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咳咳……分明就是污蔑!”彭士浚喊道。
彭夫人冷笑一声,斜睨着他:“士浚,你只要把老爷的手书交出来,别再跟彭家作对,我肯定许你回来。但你若是总不识好歹,拿着手书当令牌,仗着自己是彭家长子,在府中耀武扬威,动辄打骂,我自然要拿出彭家主母的款来,好好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什么手书?爹从来没给过我什么手书!”彭士浚泪流满面,想冲过去拉住彭夫人,却被周牧宜拦住。“你说的那些事,我从没做过!今日爹出殡,我只想送他一程,为何要拿大棒子打我?还说我是不孝子?我何曾做过什么不孝的事?”
彭夫人的五官忽地纠在一起,指着他大声道:“没做过?那家中好些田地铺面都被你拿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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