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拿过什么田产铺面!”彭士浚大声吼道。
然而彭夫人闻若未闻,只一味高声道:“总归这些地契都不见了,你这三天两头不着家,连学堂也不去的人,谁知道在外头学了什么把戏?今日你父亲出殡,还非要跑来做这一场戏,不是为了多拿些家产,还能为了什么!”
“你!你——”彭士浚气得想伸手打她,周牧宜连忙拦住,飞快道:“彭夫人,小公子为何没能上学堂,这件事其他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
彭夫人眉梢一扬:“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爷在世的时候,我三番五次劝他请个先生,都是这逆子跋扈,一听说上学堂就在家里闹起来,每回都鸡飞狗跳的,下人们都是见证。”
她拿眼对着家仆们一扫,厉声道:“你们是不是都见过?”
下人们低了头,唯唯诺诺地称是。
见了这幅场景,周牧宜心中明白了十分。
看来这位彭夫人如今已经成了彭家的掌权人,家仆们为了自保,多半只能归顺于她。
彭士浚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从前就暗地里使钩子绊他,如今得了势,自然没必要再装下去。
她今日当着众人的面闹着一场,摆明是铁了心要赶彭小公子出府,就算自己再怎么好言说和,两人之间也不可能扮回笑脸。
反正我帮小公子说话已然犯了她的忌讳,跟她彭家结了仇,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客气的。
周牧宜把受伤不轻的彭士浚护在身后,对围观的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彭小公子并非这位彭夫人所出,他是怎样的人,不能光听他继母的一面之词。今日小公子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披麻戴孝,被木棒打得直不起身,还硬挺着去追灵车。若不是为了给父亲尽孝,他何必这么做?”
见路人们听得点头不已,彭夫人美目一横,忽地掀掉披在头上的麻布,插着腰对周牧宜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低贱肮脏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说嘴!”
她刚要劈手给周牧宜一巴掌,突然想起方才对方拿着木棒的样子,气焰立马矮了几分,但她多少心有不甘,走到围观的人群前“呸”了一声:
“老娘教训儿子,干你们这些混账什么事!一个个眼红我家有钱,想帮着说和分点子去,告诉你们这群忘八羔子,没门!”
路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彭夫人,你积积口德好伐!这大街上谁都可以走的,你们自家的事情闹不清,拿我们出什么气!”
“就是!看你长了一副好面孔,说起话来怎么这个样子?真是粗鄙!”
见人们对自己指责个不停,彭夫人竟然撒开了骂,连珠炮一般往外喷着粗俗的字眼,就差动手推搡路人。
这样的场景周牧宜着实没有想到。
彭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刚才听她说话就很是直白,眼下被逼得急了,居然像个泼妇似的当街骂起来了。
按理说,彭老爷那么有钱,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子求不到,为何偏要娶这么一个妇人进门?
多半是从前装得好,如今掌事的老爷一走,她就原形毕露了。
周牧宜低头问彭士浚:“彭小公子,你这继母是个什么来头?”
谁料才问了这一句,早就拿眼斜她的彭夫人立即张牙舞爪地跑过来,指着她的鼻子尖声道:“我看你们就是有备而来!私底下说什么悄悄话?怎的,不敢说出来让大家伙一起听听?!”
周牧宜没去搭理她,见彭士浚的神色有些不对,扶着他想赶紧离开,谁料彭夫人大喊一声:“拦住他们!”
家仆们应声而来,冲散了围观的人群,将两人牢牢围住。
周牧宜语调一沉:“彭夫人,你既不欢迎小公子来,又不让他走,究竟想怎么样?”
“我是他继母,我想教训教训逆子,你管得着么你!”彭夫人纤手一挥。“给我往死里打!”
领头的家仆迟疑道:“主母,这位姑娘……”
“什么姑娘,我看她就是跟这逆子一伙的,他做的那些下三滥的事,定是这小蹄子教唆的!”
见家仆们还是犹犹豫豫,她气得将他们中的几个一推:“愣着干嘛,打啊!”
周牧宜高声道:“殴打良民,该当何罪,你们自己掂量着!”
家仆们闻言顿时低了头,任凭彭夫人怎么推搡,都不肯向前迈进一步。
他们虽是彭家的下人,但从前多半都是听老爷指令,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知律犯律,没必要为着他们继母继子之间的恩怨,白白把自己送上府衙受罪。
见家仆们一动不动,彭夫人气得跳脚,眼看周牧宜搀着彭士浚就要离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竟夺下一根粗壮的木棒,冲着周牧宜脑袋就是一挥!
围观的路人们惊得尖叫,暗叹这路见不平的姑娘此番可真的要着了道。
周牧宜突然觉得后背一凉,刚要回身,一只小巧玲珑的铁算盘忽地破空而来,“砰”地击在木棒上,生生将那大棒子弹出几丈远,连带着彭夫人也飞出去扑倒在地。
“彭夫人,怪不得你非要叫我去松江府查账,原来是为着今日。”
一个熟悉的身姿出现在周牧宜眼前,和那日在客船上一样,杜铖轻轻捏住铁算盘,转瞬便挂回了腰间。
彭夫人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杜铖回来,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串通着谋夺我彭家的家业,我的家业!”
“夫人大概忘了,你只是嫁进了彭府,并不姓彭。”杜铖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上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本账簿扔在她面前。“松江府的帐,我查完了。”
他转身看着周牧宜,见她扶着彭士浚,摸着算盘点头道:“总算可以走了,彭家的账简直比麻绳还乱。”
周牧宜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太对劲。
杜铖走过来一把扛起彭士浚,侧头道:“周姑娘,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呢?”
“彭小公子的事,就这么算了?”周牧宜低声道。“你是彭家的账房,既然回来了,何不趁此机会帮他们两个掰扯清楚?”
“这事跟我可没关系。”杜铖指了指肩膀上已然晕厥的彭士浚。“等他醒了,让他自己解决,到时候你想怎么帮,我都没意见。”
“好。”
周牧宜点头答应,跟着杜铖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彭夫人“哎呦”连天,迭声喊人报官。
“杜铖!你竟敢殴打主母!该当何罪!”
两人回过头,见彭夫人矫揉造作地扶着心口,非说自己被打得旧疾复发。
杜铖翻了个白眼,扛着彭士浚就要上前理论,周牧宜心下一动,连忙拉住他,镇定自若地对彭夫人道:“你想报官只管去。”
扭个不停的彭夫人闻言一愣,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彭小公子已然晕了,待会上了府衙,新账旧账我们一起算,可好?”
彭夫人脸色一僵,立马站直了身子,插着腰张嘴又是一番污言秽语。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俭朴的马车遥遥驶来,周牧宜定睛一看,驾车之人居然是陆茗。
他,回来了?
周牧宜感觉自己已然不会呼吸了,双眼只知道盯着那辆马车,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看着陆茗掀起帘子,听见一个小声的轻咳从里面传来。
他的寒症又发作了么?
回来的路上,陆茗可曾给他备好厚毯热茶?
陆烟客身着冠服从车厢内走出,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落在周牧宜身上,忽地亮了亮,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不屑一顾。
脸色有些白,但看着也还过得去。
周牧宜揪着的心松了松,想起两人之前在南京的最后一夜,丝丝缕缕的酸涩泛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往杜铖身后躲了躲。
“怎么回事?”陆烟客不耐烦道。“出殡的队伍为何无故停在路边?”
彭夫人虽摸不准他是个什么官,但一见了官帽便先矮了七分,陪着笑扭上前,柔柔一福:“回老爷,我彭家出殡时,有不孝子前来捣乱,如今已然平息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不孝子前来捣乱?”陆烟客昂着头,露出些愤世嫉俗的神情。“这样的不平之事,本官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这妇人莫怕,本官乃南直隶巡按御史陆烟客,那不孝子如何作威作福,只管细细说来,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他望向杜铖,眉梢一挑:“那书生,你肩上扛着的是何人?不会就是那不孝子吧?”
“正是!”杜铖似笑非笑地高声答道。
“很好,取水来泼醒他,本官要好好问问,这不孝子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陆烟客缓步下了车,一脸的义正严辞,非要为彭夫人伸张正义的模样惹得路人们捂嘴窃笑不已。
周牧宜心中也觉得甚是好笑。
看他这个样子,多半早就让陆茗打听了方才发生了什么,这会是要给彭夫人难堪来了。
天底下怎会有像他这般聪慧之人?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却能合情合理地将棘手之事轻而易举地化解。
彭夫人的脸色急转直下,连忙摆手道:“老爷,都是些内宅私事,已经解决了,我们出殡要紧,就不叨扰老爷了。”
“这怎么行。”陆烟客语调一沉。“本官既遇上了这样的事,便没有不管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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